晨光落在她的指尖,那圈红痕还印在皮肤上,碰一下仍有钝感。她没有动琴弦,只是静静看着。
裴珩先走上前。他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放在掌心递过去。玉色深沉,裂口打磨过,边缘整齐,却仍是残缺的一半。他说:“待你立听雨阁,我以皇族礼迎。”
沈清鸢抬眼看他。他站得直,目光也稳,不像说笑。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玉面时,感觉到一丝温热。她未语,只将玉佩轻轻放入琴囊。
谢无涯接着走来。他双手捧着那截断箫,箫身裂处缠了金丝,一圈圈绕紧,像是缝合伤口。他把箫放在她面前的琴案上,声音不高:“待你破七情阵,我以九阙礼随。”
她抬头望他。他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右眼下的痣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她伸手抚过箫身,金丝微凉。她点头,将箫也收进琴囊。
风这时吹过来,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焦土之上,野花开了一片,浅粉的花瓣随风轻晃。
云铮从远处走回来。他肩上不再扛剑,手里抱着一只旧糖罐,罐口封着蜡,贴着一张泛黄纸条。他走到她面前,把罐子放下,说:“待你安天下,我以自由礼见。”说完笑了笑,像从前那样随手摸出一颗糖渍梅子放进嘴里。
她看着他。他脸上的风霜还在,眼神却比以往亮了些。她伸手拿起糖罐,沉了一下,知道里面不止是糖。她没问,只将它轻轻放进琴囊最底层。
三样东西都收好了。她坐在琴案前,手指搭在琴弦上,没有立刻弹。
她闭眼,运起共鸣术。这一次不是为了探人心,也不是为识杀意,而是想听清楚他们的脚步是否真的能走下去。
她听见裴珩的心跳平稳,步伐坚定,袖子里的手曾收紧一次,很快又松开;谢无涯呼吸略短,停顿了一下,像是有话没说,最后化作一声极轻的呼气;云铮心里轻松,脚步轻快,唇角扬着,嘴里嚼着糖,酸味在舌尖散开。
她睁眼,拨弦。
第一个音落下,《山河策》起调清越,如水流初涌,山石将立。琴声一起,三人皆停步,但谁都没有回头。
裴珩站在原地片刻,抬手按了按胸前衣襟,随即迈步前行。他的背影穿过花海,走向通往京城的方向。路上有人向他行礼,他未停,只微微颔首。
谢无涯转身离去,走得慢。他把手从腰后移开,不再去碰那根断箫。九阙令挂在风里轻轻晃,阳光照在漆黑令牌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痕。他走过断墙,身影被拉长,最后融入晨光之中。
云铮仰头看了眼天,咬碎口中最后一颗糖渍梅子,酸味冲上来,他咧嘴一笑。他转身走进外族营地,孩子追着他跑,他扔出一颗糖,小孩捡起来,蹦跳着跑开。
沈清鸢继续抚琴。琴声一层层铺开,不只是曲子,更像是某种回应——对过去的交代,对未来的召唤。
琴音传得很远。守军停下手中活计,外族人放下工具,连远处山坡上的马匹都安静下来。有人抬头望向城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声音让他们心里踏实。
她弹到第三段时,指腹传来轻微刺痛。低头看,是琴弦磨破了皮,血渗出来,滴在琴面上,顺着木纹滑落。
她没停。血珠滑到弦下,被震动的琴面震成更小的点,飞溅出去,落在花瓣上。
一朵野花颤了颤,花瓣落下一片。
琴声未止。
她想起昨夜那场盟誓,想起三人指尖被琴弦缠绕,想起他们眼中不同的光。那时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现在他们走了,各自朝不同方向去,但她还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共鸣术里,在琴音中,在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上。
她弹完最后一个音,手指离开琴弦。
风掠过琴面,余音轻荡。
她低头看琴囊。三样信物都在里面,压着她亲手抄写的《山河策》残页。她伸手进去,指尖碰到糖罐的边沿,忽然察觉罐底有些异样——那里刻着极细的纹路,不像是装饰。
她没拿出来细看,只是将琴囊系紧。
远处,一队外族士兵正清理战场。他们搬走烧毁的帐篷,挖坑掩埋尸骨。一名老者坐在石墩上,用陶埙吹一段短调,不成曲,却与刚才的琴音隐隐相合。
沈清鸢站起身,肩上还有些疼,但她挺直了背。她将琴收回匣中,抱在怀里。
她转身走下城楼台阶,脚步不急不缓。
台阶上残留着昨夜的血迹,已被晨露打湿,颜色变暗。她踩过一处,鞋底沾了泥,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走到平地,停下。
前方是一片新开的花地,粉白交错,风吹时起伏如浪。她望着那片花海,没有再往前走。
身后,琴匣一角露出半张纸,被风吹动了一下。纸上字迹工整,写着“人间调”三个字,下面列着几行小字:
“记边关第一声叶响。”
“记九阙令悬风中的声音。”
“记糖罐落地时的那一声闷响。”
她不知道糖罐何时会落地。
但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