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灰烬,掠过插在地上的玄铁重剑,铁链轻晃,发出沉闷的响。
沈清鸢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余音未散。她抬起眼,看见裴珩从城楼台阶走下,脚步不急不缓,肩上的披风沾着晨露,袖口微湿。他走到琴案前站定,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点头,目光移向谢无涯。
谢无涯靠在断墙边,手仍搭在腰后的断箫上,指节泛白了一瞬,又松开。他没有动,但眼神已不是之前的冷意,而是沉静地望着前方跪着的外族将领们。
云铮坐在地上,手中柳叶换了一片新的。他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糖渍梅子,指尖用力一捏,果肉碎裂,酸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没咽下去,只是慢慢咀嚼,像是要把什么滋味记进心里。
沈清鸢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三人耳中:“方才的音,能记十年吗?”
裴珩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放在琴案一角。令牌刻有龙纹,边缘磨损,显是常带身边。他道:“我以皇子之名,诏令边关十年不征。若有违者,天理不容。”
话落,他不再多言,只将手收回袖中。
谢无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解下腰间悬挂的九阙令。令牌漆黑如墨,正面刻“止戈”二字。他将它悬于断箫旁,低声道:“我以九阙之尊,盟武林十年不战。自此刀不出鞘,剑不染血。”
他说完,手指轻轻拂过箫身裂口,动作极轻,像在告别。
云铮没说话。他将口中柳叶换作另一片更宽的叶子,放唇边,吹出一段短调。音律低沉而稳,三起三落,节奏分明。那是外族古谣中的誓约之音,百年来只在停战时响起一次。
远处营地中,老者手中的陶埙再次扬起应和,接着是几把弯刀轻轻敲击盾牌,打出同样的节拍。孩童停止歌唱,士兵收起兵器,整片战场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之中,唯有这叶声一圈圈扩散。
沈清鸢低头,双手覆于琴面。
她闭眼,运起共鸣术。这一次不是探人心,也不是识杀意,而是去感受三人刚才所立之誓——裴珩话语里的决断,谢无涯声音中的执守,云铮叶声里透出的自由。这些情绪顺着她的指尖流入心弦,化作一股温热的力量,在体内缓缓流转。
她拨动琴弦。
《相伴》曲的第一个音响起,清越悠长。
几乎在同一刻,裴珩、谢无涯、云铮三人同时有所感应。他们没有对视,也没有交流,只是不约而同伸出手,指尖轻触琴弦。
异变陡生。
那根琴弦忽然颤动不止,竟如活物般缠绕住三人的手指,一圈又一圈收紧,勒进皮肉。三人皆未挣脱,任其缠绕。
沈清鸢睁眼,看着他们。
她笑了,很轻,也很真:“天下安,非一人之功,亦非一朝之愿。需沈、谢、云三人共守,缺一不可。”
裴珩与谢无涯对视一眼。
那一眼中没有争锋,没有猜忌,只有彼此确认后的平静。片刻后,两人同时松开手指。
琴弦并未脱落,反而更深地嵌入皮肤,留下一圈暗红印记,隐隐发烫。待他们抽手时,痕迹仍在,像是被烙下。
沈清鸢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节,那里也有一圈相同的红痕,微微肿起。她轻轻碰了一下,传来一阵钝痛。
她低声说:“这痛,是记得。”
裴珩站在原地,没有再去碰那枚皇族令牌。他的目光落在沈清鸢身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静。他不再转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那只手垂在身侧,掌心朝内。
谢无涯退后半步,重新靠回断墙。他的手离开断箫,不再紧握。九阙令悬在风中轻轻摇晃,漆黑令牌映着初升的日光,竟透出一丝温润。
云铮坐着没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缠着叶脉的手指,那圈红痕还在,像一道新生的胎记。他慢慢握拳,又松开,感受着皮肤下的热度。
沈清鸢没有再弹琴。
但她能感觉到,那根琴弦还在震动,不只是在琴上,也在每个人的血脉里。这不是控制,也不是束缚,而是一种连接。
远处,外族营地升起炊烟。有人开始搬运烧毁的帐篷,有人清理战场上的残骸。守军也陆续走出掩体,默默加入清扫。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喧哗,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
一名外族少年抱着一只破损的鼓走来,放在云铮面前。他指着鼓面,又指指自己的嘴,做了个吹奏的动作。
云铮明白他的意思。
他摇头,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颗糖渍梅子,放进少年手中。少年愣住,随即咧嘴笑了,转身跑回营地。
沈清鸢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动。
裴珩走到她身边蹲下,低声问:“你早知道会这样?”
她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愿意试试。”
“若他们不信呢?”
“那就再吹一次叶笙,再弹一次琴。”她说,“总有人会听懂。”
裴珩没再问。他抬头望向远方,那边山脊线上,第一缕阳光正照下来,扫过焦土,照亮尚未融尽的残雪。
谢无涯忽然开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话是对沈清鸢说的。
她想了想,说:“我要回听雨阁。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比如?”
“比如修一本新谱。”她说,“不叫《心弦谱》,也不载秘术。就叫《人间调》,记下今天这样的声音。”
谢无涯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巾,仔细包好断箫的裂口。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插回腰后,而是轻轻放在琴案下方的石缝里。
“等你写好了,拿来给我看。”他说。
“好。”
云铮这时站起身,走到插在地上的重剑前。他伸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玄铁剑身缓缓离地,铁链哗啦作响。他将剑扛上肩,动作熟练,却又透着不同以往的轻松。
他看向沈清鸢:“我走了。”
她点头:“去建你的哨塔吧。”
“路修好那天,我请你吃糖渍梅子。”
“酸的我也吃。”
云铮笑了笑,转身迈步。他的背影穿过战场中央,走向外族营地。沿途有人向他行礼,有人低声说话,孩子追着他跑了两步,又被大人拉回。
沈清鸢一直看着他走远。
裴珩轻声说:“他不再是那个拿剑的人了。”
“他现在是传递声音的人。”她答。
谢无涯走到她另一侧,站着没动。风吹起他的衣角,断墙上的影子斜斜拉长。
沈清鸢抬起手,再次拨动琴弦。
一个音落下,很短,却清晰。
裴珩听见了。
谢无涯也听见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她两侧,像两根不动的柱。
远处,一朵野花从冻土中钻出,花瓣微张,迎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