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沈清鸢站在高台边缘,指尖刚离开琴弦。那声短促的音落下后,她没有再拨第二下。马车走远了,轮子碾过石石路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她转身,沿着回廊往阁内走去。
风从背后吹来,衣袖贴在手臂上。她脚步没停,穿过两道月门,推开一间静室的门。
屋子里燃着香,味道很淡。谢无涯躺在榻上,脸色比纸还白。他闭着眼,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左手垂在榻边,手里还攥着半截墨玉箫。
沈清鸢走到案前,放下琴。她打开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撮药粉。这是苏眠留下的方子,她说过,这种药只能用三次,再多会伤神。
她把药粉撒在谢无涯手腕内侧。药刚碰皮肤,他猛地睁眼。
“谁让你动我?”他声音哑得像磨过石头。
沈清鸢没答话。她坐下来,手指搭上琴弦,轻轻弹了一下。是《安魂引》的第一个音。音波顺着空气滑过去,渗进他的经脉。
谢无涯身体一僵。他想抬手打掉药瓶,可手臂刚动,肋骨处就传来一阵钝痛。他咬住牙,额头冒出冷汗。
沈清鸢继续弹。第二个音,第三个音。她的指法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琴音一圈圈散开,慢慢压住他体内乱窜的气息。
他喘了几口气,眼神渐渐涣散。“火……”他低声说,“好多火。”
沈清鸢停下手指。
“我在。”她说。
谢无涯没看她。他的嘴微微张着,声音断续:“他们在哭……三百个人,关在铁笼里。父亲站在我旁边,说‘你要记住这声音’。我不敢闭眼,也不敢动。火烧起来的时候,有人用手拍笼子,指甲都掉了……”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沈清鸢重新开始弹琴。这次换成了《长相思》。曲调低缓,像夜里没人听见的说话声。
谢无涯的手突然收紧。墨玉箫咔地裂开,碎片扎进掌心。血顺着箫身流下来,在地上滴成一小滩。
沈清鸢伸手,把箫拿开。她从琴上取下一截银白色的弦,又拿出一根细针。灯火映在针尖上,闪了一下。
她捏住他的手,把伤口两边拉紧。针带着琴弦穿过去,动作很快。一针,两针,三针。血止住了。
谢无涯一直盯着她。他的眼睛很黑,里面没有光。
“你为什么总要做这些事?”他问。
“你在流血。”她说。
“我不是说这个。”他声音低了,“你送走裴珩,又来治我。你到底想救谁?”
沈清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琴弦还缠在他掌心,另一头连着她的指尖。她轻轻扯了一下,确认缝得牢。
“我想救的人,已经不在了。”她说。
谢无涯闭上眼。片刻后,他又睁开。“那天在镜湖,你采到一朵并蒂莲。你说花开两头,终归一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后来花枯了,我把它夹在书里。前年烧房子的时候,我没去抢别的东西,只把那本书带了出来。”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半块墨玉箫。和她手里那截形状一样,断口能拼在一起。
“这箫是一对的。当年在秘窑里一起烧出来的。和你的龙纹玉佩是同一批东西。我一直守着它,以为有一天能用来换你回头看看我。”
他把半块箫放在她手心。
沈清鸢握住了。
她把两截箫拼起来,放在琴面上。然后她开始弹琴。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一个小时候常玩的调子。节奏很慢,有些地方甚至弹错了。
但谢无涯听懂了。
那是他们七岁那年,在镜湖的小船上,一人一句哼出来的歌。没有名字,也没人记谱。只有他们知道每个音该怎么接。
琴声响起时,他看见阳光照在湖面上,船晃得很轻。她坐在对面,手里举着那朵红白相间的莲花,笑着说:“你看,它有两个头!”
他伸手想去碰那个画面。
可手指刚动,现实就回来了。
琴声停了。
沈清鸢看着他。她没说话,只是把拼好的箫放进琴匣。然后她把剩下的药粉收好,合上青瓷瓶。
外面的雨小了些。
谢无涯坐起身。他站稳了,朝门口走。走到一半,他停下来。
“我会死在战场上。”他说。
“我知道。”
“不是为了赢,也不是为了报仇。我只是不能再回头了。”
“你不用解释。”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了很久。然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清鸢坐在原地,没有动。
风吹进来,把桌上的药瓶吹倒了。粉末洒出来,在地面铺成一片灰色。
她伸手扶起瓶子,却发现瓶底刻着一行小字。她凑近看。
“血不止,心难静。”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瓶子放回原处。
窗外天光微亮,雨基本停了。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她打开琴匣,把龙纹玉佩挪了挪位置,让半块墨玉箫能靠得更近一点。
她手指划过箫身,停在断裂的地方。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人影站在外面。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
沈清鸢站起来,走向门口。
那人抬起手,递过来一块布巾。上面有暗色的痕迹,像是干掉的血。
“他在路上吐了。”来人说,“说是旧伤犯了,但不肯停下。”
沈清鸢接过布巾。
布巾很重,湿了一半。她闻到一点苦味,是药混着血的味道。
她把布巾叠好,放进袖子里。
“让他走吧。”她说。
来人点头,转身离开。
沈清鸢站在门口,看着走廊尽头的天光。她把袖口拉下来,盖住布巾的角。
她回到琴案前,拿起琴。有一根弦松了,她拨了一下,重新调紧。
手指按在弦上,准备弹点什么。
可还没出声,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更快。
门被猛地推开,墨九站在那里。他脸上有血,不是他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封口裂开了。
沈清鸢站起来。
墨九走进来,把信放在桌上。他指了指边关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
意思是:那边出事了。
信纸滑出一半,露出几个字:“谢公子坠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