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山下,十字坡酒店。
连日来的紧张气氛,就像绷紧的弓弦。
山上大战方歇,山下暗流涌动,张青孙二娘夫妇虽强作镇定,照常迎来送往,但眉宇间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警惕。
孙二娘尤其心绪不宁,昨夜山中传来消息,杨志头领已孤身前往太原查探往事,武松头领也已回山,这山下酒店的担子,似乎更重了几分。
而丈夫张青,近日显得有些神思恍惚,时常独自发愣,问她却又支吾不言。
打烊时分,雨势渐歇。
店内最后一位客人打着酒嗝蹒跚离去,孙二娘插上门闩,长长舒了口气,揉着发酸的腰肢,开始收拾狼藉的杯盘桌凳。
张青默默在一旁帮着擦拭桌椅,动作却有些迟缓,目光不时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似乎心事重重。
“当家的,”孙二娘将一摞油腻的碗碟放入木盆,状似无意地问道,“后园那几畦新下的菠菜,明日该能摘了吧?这几日过往客商多,烫些菠菜豆腐汤,最是爽口。”
张青“嗯”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抹布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早已干净的一角桌面。
孙二娘瞥了他一眼,心中那点疑虑的苗头又悄悄探了出来。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留心地观察着。
当她弯腰擦拭一张桌子的腿脚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张青换下来随意搭在旁边椅背上的那件灰色外衫。
动作豁地顿住。
那外衫的右下摆衣角处,蹭着一小块不太显眼淡淡的红色痕迹。
像是…胭脂?
绝非炒菜沾染的酱料颜色。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随着她弯腰靠近,一股极其细微的香气,从那衣衫上幽幽散发出来。
那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冷冽,像是某种品质不俗但绝非她所用的香粉,更非酒店里任何酒菜或寻常脂粉的味道。
这香气,她从未在张青身上闻到过。
孙二娘缓缓直起身,走到椅背前,拿起那件外衫。
手指触及布料,冰凉而略显潮湿。
她将衣衫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
就是那股陌生的属于女人的甜腻香气,虽然很淡,却顽固地附着在衣衫的经纬之间,与她熟悉的丈夫身上那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烟火气的味道格格不入。
她的心向下一沉。
连日来的担忧、疲惫、以及女人天生的敏感多疑,在这一刻被这点胭脂痕迹和陌生香气彻底点燃!
脑海中立刻闪过无数念头:张青近日的魂不守舍、他偶尔借口去邻村采购却归来更晚、他身上偶尔带回的说不清来源的细微变化…还有此刻,这铁一般的证据!
怒火立马涌上头顶,烧得她双眼发赤,手指冰凉。
但她强忍着,脸上反而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拿着那件衣衫,走到张青面前。
“当家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得有些诡异,将衣衫递到他眼前,指着那点胭脂痕,“你这衣衫…是在哪里沾了这等好颜色?闻着,还是上好的货色呢。”
张青正兀自出神,闻言一愣,低头看向衣衫,脸色霎时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却极快地掩饰过去,支吾道:“哦…这个…许是白日里挑菜担子,不小心在哪家娘子身边蹭到的吧…慌脚鸡似的,也没留意。”说着,便伸手想去拿回衣衫。
“蹭到的?”孙二娘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愤怒和怀疑。
“张青!你当老娘是三岁孩儿,还是那没见识的村妇?这香气!这胭脂!是寻常路上能‘蹭’来的?你说!你今日到底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她越说越气,猛地将衣衫狠狠摔在张青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一双凤目圆睁,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像被激怒的母豹,随时可能扑上去撕咬。
张青被妻子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嗫嚅着:“二娘…你…你莫要胡思乱想…我…我能去见谁?不过是…是去采买…”
“采买?”孙二娘厉声打断他,步步紧逼,“采买能采来一身骚狐狸味儿?采买能让你这般魂不守舍,答非所问?张青!我孙二娘跟你在这十字坡开这黑店,刀头舔血,担惊受怕,何曾有过半句怨言?你如今倒好!莫不是看上了哪个狐媚子,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成?”
她的声音尖锐,带着哭腔,却又被强大的怒火硬生生压下,听起来格外凄厉刺耳。
积压的委屈、恐惧、以及可能被背叛的痛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张青见妻子气得浑身发抖,眼中泪光闪烁,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愧疚,却又似乎有难言之隐,额头上渗出细汗,徒劳地摆手:“不是!二娘!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你什么你?你说啊!”孙二娘猛地从裙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啪地一声钉在桌面上,刀柄兀自颤动,“今日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老娘便与你拼了!大不了同归于尽!”
烛火跳动,将两人剑拔弩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放大扭曲,就像皮影戏里的恶鬼相争。
张青看着桌上那柄熟悉的匕首,又看看妻子决绝而痛苦的脸,脸色灰败,嘴唇剧烈颤抖着,眼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无力的叹息,颓然跌坐在身后的凳子上,双手抱住了头,闷声道:“二娘…我对不住你…但…但我真的不能说…说了…便是害了你…”
他这番模样,在孙二娘看来,更是坐实了心虚!
一股彻骨的寒意立马席卷了她全身,比方才的怒火更让她绝望。
她踉跄一步,扶住桌角才站稳,指着张青,手指颤抖,声音却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死的冰冷:“好…好…张青…你有种…你我夫妻多年…竟连句实话都换不来…罢了…罢了…”
她不再看他,猛地拔出桌上的匕首,转身便向后院卧房冲去,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从里面传来插上门闩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