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航大店客人不多。苏璃在二楼核对新一批糖浆的质检报告，赵昭在旁边敲着键盘，整理下周要交的供应商货款单子。
高洁在一楼前台帮着盯，殷英在农大店那边盯着新到的一批鲜奶。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焦糖和茶香，音乐是舒缓的轻爵士。
本该是个稍微能喘口气的午后。
可苏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一首流畅的曲子里，偶尔冒出来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很轻微，但膈应人。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楼下。新来的兼职学妹正在认真擦桌子，老员工王韵在后厨清点物料。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正在操作台后面，有点笨拙地给一杯“金风绯霞露”封口的小欣身上。
小欣是她从老家带过来的，和小雅一起从她微末之时便一直在她身边，家境普通，高中辍学，人很勤快，性格有点非主流，但做事认真。
苏璃记得她，因为有一次月底盘账，小欣自己主动留下来帮忙对单子对到夜里十一点多，第二天眼睛都是红的，也没抱怨。
可最近这小半个月，小欣有点不对劲。
以前封杯，手很稳，动作利索。
现在，苏璃看着她拿着封口机，对准杯口，手好像有点抖，对了好几下才对准，按下去的时候力道没掌握好，
杯口溢出来一点，她慌忙去擦，又把旁边摆好的吸管碰倒了几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周她就打碎过一个量杯，前天给客人点单，
把“去冰”听成了“少糖”，被客人说了两句，回来眼睛就红了，躲到后面好半天。
“小欣最近怎么了？老心不在焉的。”苏璃低声问旁边的赵昭。
赵昭从屏幕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也看向楼下。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看了小欣几秒，眉头微微皱起。
“我也觉得不太对。前天下午，我看她手腕那里，好像有块淤青未消，问了一句，她说是晚上回出租房不小心撞门框上了。
可那淤青的颜色和形状……”赵昭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带着疑虑。
苏璃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高洁从楼下上来，端了两杯新调的果茶，递给苏璃和赵昭，自己也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
“累死我了，楼下那个难缠的大姐，一杯奶茶让重做了三遍，非要半糖去冰加双倍脆波波，还嫌不够甜！”
她抱怨着，目光也扫到楼下有点慌乱的小欣，随口道：
“诶，小欣这丫头是不是谈恋爱了？最近老是魂不守舍的，上次我问她是不是有情况，她脸唰一下就白了，跟见了鬼似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璃和赵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谈恋爱？”苏璃放下手里的报告，“小欣有男朋友了？没听她提过。”
“我也不知道啊，就瞎猜的。”高洁又喝了口果茶，“不过看她那样子，不像谈恋爱的甜蜜，倒像是……摊上什么事了，愁得慌。”
苏璃沉默了几秒，对赵昭说：“昭，你待会儿找个机会，私下再问问小欣。
语气温和点，别吓着她。要是真有什么事，看她愿不愿意说。
咱们店里的员工，不能在外面受了委屈，自己憋着。”
赵昭点点头：“好，我明白。”
傍晚，客流高峰过后，赵昭以“核对一下上周工时”为由，把小欣叫到了二楼休息区。
那里相对安静，只有她们两个人。
起初，小欣还是低着头，声音细细的，说没事，就是最近没睡好。
手腕的淤青，也坚持说是自己不小心撞的。
赵昭没逼她，只是给她倒了杯温水，坐在她对面，轻声说：
“小欣，你跟着璃姐快一年半了吧。璃姐，我，高洁姐，大家都把你当自己人看。
工作上生活上，谁还没个难处？要是真遇到什么事，别一个人扛着。
说出来，就算我们帮不上大忙，至少能听听，给你出出主意，或者，就像家人一样，陪着你。”
小欣捧着那杯温水，手指紧紧攥着杯壁，指节有些颤抖。
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肩膀开始微微发抖。
赵昭耐心地等着，没再说话。
休息区里安静得能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和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过了好久，久到赵昭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小欣忽然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水杯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赵昭姐……”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和屈辱，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好脏……我没脸见人了……”
赵昭心里一沉，连忙坐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怕，慢慢说，到底怎么了？有我们在呢。”
小欣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夹杂着剧烈的抽泣，说出了那个让她坠入地狱的夜晚。
她经在东海打工的老家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本地一家小贸易公司上班的男人，叫李浩。
比她大几岁，看起来挺体面，能说会道，对她一开始也很殷勤。
小欣没什么恋爱经验，李浩又甜言蜜语，小欣觉得他条件还行，就试着交往了。
两周前，李浩说几个朋友聚会，硬要带她去，说是“认认人”。
聚会在一个挺吵的KtV包厢，男男女女十来个人，她都不认识。
李浩和他的朋友们不停地劝她喝酒，红的，啤的，混着来。
她酒量浅，几杯下去就晕得不行，最后的记忆是李浩扶着她，说送她回去……
再醒来，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酒店房间。
浑身赤裸，头疼欲裂，身上到处是难堪的痕迹。
而躺在她旁边的，不是李浩，是李浩那个染着黄毛、胳膊上有纹身的“兄弟”，叫刘威。
她当时就傻了，尖叫着爬起来，用被子裹住自己。
那刘威被吵醒，不但不慌，反而嬉皮笑脸，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小欣疯了一样穿上衣服跑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最后哭着给李浩打电话。
她以为李浩会帮她，会报警，会为她讨回公道。
可李浩来了之后，听她哭着说完，第一个反应不是安慰，而是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耳朵嗡嗡响。
“你他妈装什么清纯？！”李浩眼睛赤红，指着她骂，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老子带你去见朋友，是给你面子！
你倒好，喝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往我兄弟身上贴？你是不是早就看上他了？啊？贱货！不知廉耻的东西！”
小欣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前几天还对她甜言蜜语的男人。
她哭着辩解，说不是的，是他朋友……
“去你妈的！”李浩又是一脚踹在她腿上，疼得她跌坐在地，
“我兄弟都说了，是你自己喝多了往他身上蹭！骚货！
给老子戴绿帽子！滚！以后别再让老子看见你！恶心！”
骂完，李浩扬长而去，把她一个人丢在凌晨清冷无人的街头。
小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狭小出租屋的。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父母在老家，身体不好，她不敢说。同学朋友？
她怕流言蜚语，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报警？
她怕事情闹大，怕被人指指点点，更怕那两个人报复。她只是一个在异乡打工、无依无靠的女孩子。
她只能把自己关起来，哭，不停地哭。
手腕上的淤青，是李浩打她时抓住她手腕留下的。
她不敢去上班，可又不得不去，她需要这份工资寄回家、吃饭。
每天强打着精神，装作没事人一样，可心里的恐惧、屈辱、自我厌弃，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
让她吃不下，睡不着，干活丢三落四，看到陌生男客人都下意识地发抖。
“赵昭姐……我是不是很脏……我是不是活该。”
小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瘦小的肩膀不住颤抖，眼里是彻底的绝望和自我否定。
赵昭听得浑身发冷，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烧得她眼睛都红了。
她用力握住小欣冰凉的手，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
“小欣，你听我说！脏的不是你！是那两个畜生！
是那个人渣！你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他们！”
她紧紧抱住小欣，感觉到怀里女孩的颤抖和冰凉。
“别怕，小欣，别怕。有我们在，璃光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安抚小欣平静一些，让她先在休息室休息，赵昭深吸几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心疼。
拿起手机，走到楼下没人的角落，拨通了苏璃的电话。
苏璃正在乳品厂跟老师傅调试新到的灌装线，机器轰鸣声很大。
她走到外面安静处，接通电话：“喂，昭，怎么了？”
“璃姐，”赵昭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急切，言简意赅地把小欣的遭遇说了一遍。
她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扎在苏璃心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隐约的电流声，和远处机器的低鸣。
过了好几秒，苏璃的声音才传来，很平静，平静得有点异常，像暴风雨前压得极低的云层。“小欣现在怎么样？”
“哭累了，在休息室。情绪很不稳定，很害怕，也很看不起自己。”赵昭声音发涩。
“你看好她，别让她一个人。我马上回来。”苏璃说完，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苏璃赶回了航大店。
她没上楼，而是径直走进了二楼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赵昭跟了进来。
苏璃站在窗前，背对着赵昭，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霓虹灯的光映在她侧脸上，明明灭灭。她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
赵昭也没催，她能感觉到苏璃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冰冷，压抑，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终于，苏璃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像是结了冰，又像是燃着幽暗的火，冷得吓人。
“那两个人的名字，工作单位，住址，能问到吗？”
苏璃开口，声音很稳，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欣说了，那个李浩，在‘昌荣贸易’上班，好像是个小业务员。
住在老城区那边一个叫‘阳光小区’的合租房。
那个刘威，无业，好像是在什么修理厂混，具体不清楚，但和李浩经常一起。”
赵昭把她从小欣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提取的信息说了出来。
苏璃点了点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脑。
她没有立刻动作，而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昭，你去陪着小欣，好好安抚她。告诉她，什么都别怕，‘璃光’是她的后盾。这件事，交给我。”
苏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昭看着苏璃，她知道苏璃不是冲动的人，但此刻苏璃的眼神，让她相信，苏璃说“交给我”，
就绝对不会让小欣白白受欺负。“璃姐，你打算怎么做？报警吗？可小欣她……”
“报警是肯定要报的，但证据呢？过去这么多天了，酒店的痕迹早没了。
小欣现在的精神状态，经不起反复询问和可能出现的二次伤害。”
苏璃冷静地分析，“而且，报警处理周期长，结果未知。那两个畜生，不能就这逍逍遥法外。”
她拿起手机，翻找通讯录，手指在一个没有存名字、但备注是“陆”的号码上停顿了一下。
那是之前陆沉给她的，一个据说“路子比较杂”、“有时候能解决点不方便明面处理的事情”的人的联系方式。
陆沉当时给她时说得很含糊，只说“或许有用”，让她“谨慎使用”。
苏璃当时没多想，只是存下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她没有犹豫，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边是个有点沙哑的男声，背景音很嘈杂：“喂？哪位？”
“是虎哥吗？陆少介绍的，姓苏。”苏璃按照陆沉交代的说法开口。
那边沉默了两秒，嘈杂声小了，似乎是走到了安静处。
“苏小姐？陆少提过。有事？”
“想麻烦虎哥，帮忙查两个人。
昌荣贸易，李浩。还有一个跟他混的，叫刘威，可能在修理厂干活。
要他们的详细资料，工作，住址，常去的地方，社会关系，越细越好。”苏璃说得直接。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一声低笑：“查人？行。规矩懂吧？”
“懂。费用好说，信息要快，要准。”苏璃干脆利落。
“成交。三天内给你消息。”虎哥也没废话，报了两万，苏璃没还价，直接应下，约了交资料的方式。
挂了电话，苏璃又看向赵昭：“高洁呢？”
“在一楼。”
“叫她上来。”
高洁很快上来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还带着点笑：“璃姐，找我？”
苏璃看着她，直接说：“高洁，你人脉广，朋友多。帮我打听个事。
两周前的周五晚上，在‘魅色’KtV，昌荣贸易那帮人搞了个聚会，当时在场的人，
想办法联系一下，问问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谁灌了小欣酒，后来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看见什么。
不用明说，就闲聊打听，收集信息，越多越好。”
高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看苏璃，又看看赵昭凝重的脸色，意识到出大事了。
“小欣？她……好，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打听！”
高洁没多问，立刻点头。她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而且她确实在学校的一年半，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打听消息有一套。
三天后，苏璃收到了一个匿名快递，里面是厚厚一沓资料，还有几张偷拍的照片。
李浩，刘威，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工作履历、住址、常去的网吧、台球厅、甚至经常联系的小混混名字，都列得清清楚楚。
照片里，李浩人模狗样地穿着廉价西装，刘威则是一脸痞相，在修理厂叼着烟。
同一天，高洁也带回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拼凑起来，那晚聚会的模糊轮廓渐渐清晰：
李浩确实有意灌小欣酒，刘威一直在旁边起哄，后来小欣不省人事，是李浩和刘威一左一右“扶”着她离开的。
有同去的女孩觉得不对劲，但被李浩一句“我女朋友，我送她回去”堵了回来。
证据链依然不完整，不足以送他们进监狱。
但苏璃要的，本来也不仅仅是法律制裁。
她把赵昭、高洁、殷英召集到办公室，锁好门。桌上摊着那些资料和照片。
苏璃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伙伴。高洁气得胸口起伏，赵昭脸色铁青，殷英也紧抿着嘴唇，眼里是怒意。
“都看清楚了吗？”苏璃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冰冷的寒意，
“这两个人，一个道貌岸然，一个人渣败类。
他们欺负了小欣，毁了她的信任，打了她，辱骂她，还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拿起李浩那张穿着西装、故作斯文的照片，指尖用力，照片边缘微微卷曲。
“小欣是我们‘璃光’的人。
从她跟着我那天起，给我打扫卫生，招呼客人，熬夜盘账，没偷过懒，没叫过苦。她拿我当依靠，我就是她的娘家人。”
苏璃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从三个人脸上逐一划过。
“现在，自家人被外面的野狗咬了，吓坏了，觉得自己脏，没脸见人。”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砸在桌面上。
“这事，没完。”
“璃光的人，不能白受欺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