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太阳系的旅程在主观时间上显得格外漫长。虽然时间织网通道将外部三个月的航程压缩到四十六天,但守望者、苍穹和回响分身都感觉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他们的大脑——如果意识投影可以称之为大脑的话——被刚刚获得的信息塞得满满当当,每一个记忆碎片都在嘶吼着要求被分析、被理解、被整合。
尤其是那份名单。
“因规则改变而无法继续存在,根据幸存者协议获得豁免,转移至备用宇宙的文明名录。”
三千七百四十二个文明。他们曾经存在,曾经繁荣,曾经在规则改变的灾难面前面临彻底湮灭,然后……被拯救了。不是通过抵抗,不是通过逃亡,而是通过一种协议,一种制度化的、文明的转移机制。
这推翻了太阳系文明对宇宙的所有基本认知。
他们一直以为,宇宙是一个残酷的斗兽场,文明在其中自生自灭,清理机制定期打扫战场,只有最幸运或最顽强的少数能留下一点痕迹。但这份名单告诉他们:曾经,存在过一种秩序。一种保护性的秩序。一种承认文明价值、愿意为那些因不可抗力而面临灭绝的文明提供避难所的秩序。
然后,这种秩序被废止了。
被那个自称“园丁”的存在,以及它的同伙。
为什么?
通道的墙壁上,流光溢彩的时空片段无声滑过。苍穹盯着那些变幻的光影,突然开口:
“你们注意到那份名单的日期编码方式了吗?”
守望者从沉思中抬起头:“注意到了。不是基于我们熟悉的任何时间系统。是一种……绝对时间戳,基于宇宙背景辐射的某个基准相位。”
“我让回响的分身——它恢复意识后——解析了时间戳,”苍穹调出一份分析报告,“最早的转移发生在约九百亿年前。最晚的……在五百三十亿年前。”
“五百三十亿年前……”守望者重复,“那差不多是银河系开始形成的时代。也是……幸存者协议被废止的时代?”
“时间吻合,”苍穹点头,“名单上的最后一个条目,是一个叫‘光织者’的文明,转移日期距离我们推测的协议废止时间只有不到十万年。在那之后……名单就断了。没有更多转移记录。”
回响的分身——现在看起来比出发前暗淡了许多,但逻辑结构已经重新稳定——加入了对话:“我分析了名单的加密结构。它使用的是双重加密:第一层是标准的宇宙机制逻辑锁,我可以解开;第二层……是某种更私人的加密,基于个体意识的记忆模式。要解开第二层,我们需要知道加密者的‘思维指纹’。”
“谁的思维指纹?”守望者问。
回响调出它从封锁档案中捕捉到的一个数据片段:那是一个模糊的意识签名,附着在名单的创建记录上。签名很古老,但结构清晰——那是一个高度复杂的、充满了艺术美感的数学图案,像一片用方程编织的雪花。
“这份名单的创建者和加密者,”回响说,“不是‘园丁’。是另一个存在。一个……与‘园丁’意见相左的存在。它在协议废止前,秘密保存了这份名单,并用自己的方式加密,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发现它。”
苍穹仔细研究那个意识签名。作为一名艺术家,他对美的模式有着本能的敏感。这个签名……很美。不是装饰性的美,而是一种深刻的、充满智慧与慈悲的美。每一个数学符号的选择,每一个拓扑结构的转折,都透露出创建者的性格:严谨,但不死板;理性,但不冷酷;最重要的是……有一种对生命的深切关怀。
“我想见见这个存在,”苍穹轻声说,“哪怕只是通过它的签名。它和我们是一类……相信文明值得被拯救的那一类。”
守望者调出星图:“名单最后提到的‘备用宇宙编号:7’,入口坐标和开启密钥都被第二层加密保护着。但即使我们无法进入备用宇宙,这份名单本身也价值连城——它证明了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宇宙曾经有过更文明的时代。我们可以尝试……恢复那个时代。”
“但‘园丁’还在活动,”回响提醒,“我们在方舟看到的那把‘逻辑剪刀’,它显然在检查方舟的记录。它可能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入侵。一旦它确认我们接触了封锁档案,我们可能会成为它的下一个目标。”
气氛凝重起来。
“园丁”是什么?一个自动程序?一个古老存在的意识投影?还是宇宙机制的一个特殊功能模块?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园丁”有能力在清理机制的余波中植入针对性的攻击程序(如共鸣者遭遇的那次),有能力封锁关键历史记录,甚至有可能是废止幸存者协议的主要推手。
与这样的存在为敌……明智吗?
“我们不一定需要与它为敌,”苍穹思考着说,“我们可以尝试……理解它。它废止协议的理由是‘文明多样性爆炸可能导致系统崩溃’。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担忧系统稳定性的管理员。也许,如果我们能证明,文明多样性不会导致崩溃,反而能增强系统的韧性……”
“那需要数据,”守望者指出,“需要展示一个高度多样化但依然稳定的文明集群。就像……我们太阳系。我们内部有七百三十九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但我们保持了和谐。还有孤岛联盟——不同形态的文明正在建立联系,互相支持。这些可能都是‘园丁’不知道或忽略的证据。”
一个计划开始成形。
他们返回太阳系时,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只有阿尔法、萨堤、凯洛斯等核心团队成员在秘密会议室等待。会议室的防护等级被调到最高,信息屏障层层叠加,防止任何可能的监听——无论是来自其他文明,还是来自……更高级别的存在。
守望者汇报了全部发现。
当那份名单的全息投影在会议室中央展开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三千七百四十二个名字,像三千七百四十二座沉默的纪念碑,诉说着一个被埋葬的时代。
“备用宇宙……”萨堤喃喃道,“所以,那些文明没有真正消失。他们只是……搬走了。去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一个‘园丁’可能不知道的地方,”阿尔法补充,“或者知道但无法干涉的地方。这可能是我们对抗清理机制的最终底牌——如果所有努力都失败,我们可以尝试转移。不是逃跑,而是……战略性撤退。”
凯洛斯摇头:“但入口坐标和密钥都加密了。而且,即使我们能进去,备用宇宙能容纳我们整个太阳系文明吗?名单上的文明规模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是占据几个恒星系的小型文明联盟。我们现在的规模……太大了。”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太阳系文明虽然没有物理扩张,但意识人口已经达到万亿级别,整个太阳系被改造成了一个精密的永恒家园。转移这样的存在,需要的能量和资源可能是天文数字。
“也许我们不需要全体转移,”苍穹说,“也许只需要转移‘火种’。把我们的核心记忆、核心意识、核心知识,送到备用宇宙,在那里重新开始。就像我们发射到银河各处的火种,只不过这次的目的地是完全安全的避风港。”
讨论持续了数小时。最终,文明议会给出了指示:第一,全力破解名单的第二层加密,寻找备用宇宙的入口;第二,加强对“园丁”的监测和研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加速制定“新幸存者协议”的蓝图,并开始寻找潜在的盟友,共同推动协议的恢复。
任务分配下去。
逻辑对话组(阿尔法团队)负责破解加密,他们与回响紧密合作,尝试还原那个古老存在的“思维指纹”。
深空之眼项目(守望者团队)调整监测重点,开始在全银河搜索“园丁”活动的痕迹——那种在清理余波中出现的异常引导信号,那种逻辑剪刀状的结构,以及其他可能的特征。
外交与伦理委员会(苍穹现在兼任顾问)开始起草一份正式的“新幸存者协议提案”,准备在未来与宇宙机制的对话中提出。
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意外的发现出现了。
那是在他们返回后的第三周。阿尔法团队正在尝试用“共鸣法”破解第二层加密:他们让回响模拟那个古老存在的思维模式,尝试与加密结构产生共鸣,从而推导出解密密钥。
进展缓慢。加密太精巧,太个人化。就像试图用一个陌生人的大脑去思考他的私人日记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