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宫叶云的诘问余音未散,程三巡伏地沉默、背脊僵硬如铁,帝王之怒如同实质的乌云沉沉压顶之际——
殿门外传来一阵不算喧哗却清晰可闻的动静,似乎有内侍压低声音的劝阻。“王爷,陛下正在议事,您……”话音未落,便被一个清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打断:“知道啦,啰嗦。”
随后,未等内侍通传,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祥云龙纹的紫檀殿门便被从外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灵活地侧身闪入,衣袂带起微风,又反手将门虚掩,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被骄纵惯了的理所当然,仿佛这天下最尊贵的御书房是他自家后院一般。
进来的少年,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料子是江南今春最新的贡缎,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流淌着柔润的光泽。
腰系同色丝绦,缀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暖玉,随动作轻晃。
乌黑发亮的头发以一枚简单的青玉冠束起,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精致,但那双眼睛却澄亮异常,灵动中偶尔闪过与其年龄不符的锐利思量。
正是当今圣上最年幼的胞弟,深受宠爱、特许随意出入宫禁的逍遥王南宫星銮。
他右手随意捏着个啃了一半的红艳果子,似是番邦进贡的朱柰,汁水丰沛,沾在指尖也浑不在意,只衬得那手指更加白嫩。
他澄亮如秋水的眼睛快速扫过殿内——看到御案后端坐、面沉如水不怒自威的皇兄,瞥见伏在地上、气息沉滞仿佛与金砖融为一体的程三巡。
“皇兄!”他唤了一声,声音清清脆脆,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活力,脚步轻快地就朝御案那边走去,仿佛没看见这殿内足以让重臣腿软的凝重气氛。
经过程三巡身边时,他甚至略微停了一下,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瞬,才继续往前走,直到挨近了御案,他瞥了一眼案上的程三巡带回来的齐铭写的书信,脸上露出了一丝了然的意味。
“銮儿,”南宫叶云看着幼弟这般未经通传便闯入议政重地的行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语气里责备与无奈交织,却并无真正动怒的迹象,更多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纵容,“朕正在议事,关乎军国要务,你怎可不通传便径直进来?越发没规矩了。”
话虽如此,他并未挥手让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怀仁立刻将这位小王爷“请”出去,甚至眼神示意了一下,怀仁便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眼观鼻鼻观心。
“我找皇兄有急事嘛,等他们一层层通传多麻烦,黄花菜都凉了。”南宫星銮理直气壮地说着,顺手将啃剩的果核“啪”一声丢进旁边小几上的空霁蓝釉瓷碟里,拍了拍沾了汁水的手,然后很自然地将身子更放松地倚在御案边沿。
目光在南宫叶云紧抿的唇线和地上程三巡紧绷的肩膀之间转了个来回,“皇兄,程统领这是犯什么错啦?跪得这么……老实。我方才在门外候着,好像隐约听到说什么……北疆?”
南宫叶云看着他这模样,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了然。
自己这个弟弟,看着一副被宠坏的不羁模样,心思却比他们都要通透。
他此刻闯入,是真不懂规矩,还是故意为之?恐怕两者皆有。
“程卿自有他的考量。”南宫叶云不欲与幼弟深谈朝臣去留这等严肃之事,简单带过,转而问道,“你寻朕有何事?”
“哦,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顶要紧的,”南宫星銮晃了晃脑袋,玉冠上的流苏轻摆,目光却又飘向地上沉默如石的程三巡,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些,“就是过来前,蛛网那边刚好有消息递到王府,说程将军已经回京复命了。臣弟想着之前皇兄让程将军出京办的差事……就顺路过来问问,程将军这趟远行,可曾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蛛网”二字,却让殿内的空气又凝滞了三分。
程三巡喉结滚动了一下,伏地的姿态更低,声音干涩沉闷,带着请罪后的颓然:“王爷恕罪,微臣……有负圣望。此次离京查探,历时数日,并未……并未找到陛下所需之线索。微臣无能,甘受任何惩处。”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力与自责。
“意料之中。”南宫星銮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与其年龄不符的了然弧度,显然是早已预料到这一结果。
他没有看程三巡,反而仰头看向南宫叶云,神色比方才认真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罕见的凝重,“对了皇兄,方才来的路上,北疆方面最新的蛛网密报也到了臣弟手里。”
他稍微站直了身体,不再倚靠御案,那半拉朱柰带来的随意感悄然褪去:“北狄西北境外出现的那股外族势力,蛛网确认,并非寻常游牧部落劫掠。
他们人数远超预估,至少集结了不下五个大部落的精壮,而且装备之精良,迥异于草原传统。
不仅有大量精铁打造的弯刀长矛,甚至出现了结构复杂的攻城器械雏形,以及……疑似来自极西之地的火器。”
他顿了顿,看到南宫叶云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继续道,“北狄三大王庭虽已暂时联手抵御,但战况激烈,互有胜负,狄人损失不小,压力巨大。依臣弟浅见,这股外力来势汹汹,所图非小。一旦北狄防线被突破,战火必然迅速蔓延至我朝北疆。”
南宫叶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御案上那枚温润的青龙镇纸。
北狄是大燕北境最大的威胁,但同时也是缓冲。若北狄被这股神秘外族击垮或收编……
南宫星銮观察着兄长的神色,适时开口,声音清晰:“二哥那边,虽得皇兄信任,授以重任镇守北疆,也一直对北疆事务多有涉猎筹划,但总归是初到不久。北疆地域广袤,气候恶劣,地形复杂,各部族关系盘根错节,军中将领也未必全然心服。面对如此骤然而来的强敌,既要协调边防各军,又要安抚地方、调配粮草军械,还需时刻警惕北狄内部可能生变……千头万绪,压力可想而知。臣弟心想……”
他目光似不经意地再次掠过程三巡:“是不是应该即刻派一位资历深厚、有丰富对狄作战经验、且熟悉北疆地理民情的老将,星夜兼程赶赴北疆,全力协助二哥镇守统筹?如此,既能增强北疆防务,确保万无一失,也能让二哥更快掌握全局,稳定军心民心。”
他顿了顿,补充道,“毕竟,北疆安危,关乎国本,不容有失。”
这话说得条理清晰,又切中要害。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铜漏的滴水声“嗒……嗒……嗒……”异常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南宫叶云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睛,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幼弟。
少年站得笔直,眼神干净,带着对家国事务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