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周日的四合院比平日安静许多。
林修远推开门时,院子里只有三大妈阎埠贵在晾衣服。她看见林修远,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念叨着:“哟,修远回来了?今儿个没课?”
“休息日,回来看看。”林修远礼貌回应,脚步没停地走向自家屋门。
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全国各地农业生产的消息。推开门,煤球炉子上坐着水壶,蒸汽顶着壶盖噗噗作响。父亲林建国正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拿着张报纸,戴着一副老花镜,凑得很近地看。
听见门响,林建国抬起头。看见儿子,他愣了一下,随即摘下眼镜:“怎么回来了?学校有事?”
“没事,就是回来看看。”林修远放下书包,在水缸边舀了瓢水洗手。
林建国“嗯”了一声,重新戴上眼镜看报,但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了。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儿子,欲言又止。
母亲李秀兰从里屋出来,看见林修远,脸上立刻堆满笑:“修远回来了!等着,妈给你煮碗面!”
“妈,不用忙,我吃过早饭了。”
“那也得吃!在学校哪吃得好。”李秀兰已经系上围裙,往厨房去了。
屋里又剩下父子俩。水壶里的水开了,林建国起身去提,林修远抢先一步:“我来。”
他提起水壶,灌满暖瓶,剩下的水冲了两杯茶。茶叶是父亲常喝的高碎,在搪瓷缸子里沉沉浮浮,散发出略带苦涩的香气。
父子俩隔着八仙桌坐下。林建国端起茶缸,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实习怎么样?”
“还行。”林修远也端起茶缸,“王师傅很照顾我。”
“王铁山?”林建国点点头,“他是八级钳工,手艺在整个轧钢厂都数得着。你跟着他,好好学。”
“嗯。”
短暂的沉默。屋外传来阎埠贵哼戏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听不清词。
林修远放下茶缸,从书包里取出那卷图纸。橡皮筋解开时发出细微的“啪”声。他把图纸在桌上摊开,纸张摩擦桌面,沙沙作响。
林建国的目光落在图纸上。
他先是随意一瞥,随即眼神定住了。他放下茶缸,身体前倾,手指悬在图纸上方,却没有触碰——图纸太干净,太工整,像是刚从印刷厂出来的。
“这是……”林建国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设计的抽水机。”林修远说,“还有苏嫣然同学的一些建议。”
他指向图纸右下角。林建国的目光移到那行小字上:设计者:林修远,苏嫣然。
屋里安静了几秒。只有厨房里传来母亲切菜的声音,笃笃笃,很有节奏。
林建国重新戴上老花镜,这次他看得极仔细。他的手指终于落下,顺着主视图的轮廓线移动,停在泵体结构处,又移到连杆机构,再到操作手柄。他的目光在每一个标注、每一个尺寸、每一个剖视图之间游走,时而点头,时而蹙眉。
林修远没有打扰,静静等着。
良久,林建国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图……画了多久?”
“断断续续一个月。”林修远说,“主要是利用课余时间。”
“一个月……”林建国喃喃重复,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这水平,够得上厂里技术科的助理工程师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夸赞,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
林修远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推到父亲面前:“这是爷爷来的信。”
林建国展开信纸。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但眉头随着阅读越皱越紧。看完后,他把信纸小心折好,放回信封,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想把这机器做出来,送回家乡?”林建国问,眼睛看着儿子。
“是。”林修远点头,“但不止是送回家乡。如果这台机器真的好用,也许能帮助更多地方。”
“你想献图?”
“是。”
屋里又安静下来。厨房里的切菜声停了,母亲掀开锅盖的声音,油下锅的滋啦声,葱花爆香的气味飘进来。
林建国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经温了,但他浑然不觉。
“你知道献图意味着什么吗?”他放下茶缸,声音很低,“这不是交作业,不是给老师看看就完了。这是要把你的设计公之于众,接受所有人的检验。做好了,是功劳;做不好,是笑话。”
“我知道。”林修远说。
“你还年轻。”林建国看着儿子,“十六岁,中专还没毕业。这么早就把底牌亮出来,以后的路……”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林修远迎上父亲的目光:“爸,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但爷爷信里说,晚玉米正在灌浆,再旱下去,可能颗粒无收。一台好用的抽水机,也许能救下一季庄稼。”
他顿了顿:“而且这张图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苏嫣然同学提了很多宝贵建议,都是关于怎么让机器更好用、更安全。这是我们共同的成果,不应该只躺在图纸上。”
林建国沉默了。他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敲着,目光在那些精密的线条间游移。
“你打算怎么献?”他问。
“我想以咱们父子俩的名义献。”林修远说得很清晰,“您有二十多年的工厂经验,熟悉加工工艺;我有图纸和设计思路。咱们合作,能把图纸变成真正可用的机器。”
这个提议显然出乎林建国的意料。他怔了怔,随即摇头:“不行。图是你画的,主意是你想的,我不能占这个名。”
“不是占名,是合作。”林修远坚持,“没有您的经验,图纸再好也只是纸上谈兵。比如这个泵体壁厚,我按理论计算定的,但实际铸造时要不要加厚?比如这个轴承座,我设计的是整体结构,但加工起来是不是分体式更经济?这些都需要您的经验。”
他说得很诚恳,没有半点客套。
林建国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个儿子,什么时候已经长成这样了?十六岁的年纪,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眼光。不仅技术上过硬,连人情世故、合作方式都想得清清楚楚。
“你那个同学……”林建国忽然问,“苏嫣然,她同意吗?”
“同意。”林修远点头,“她说能参与这样一件事,很高兴。”
林建国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三大妈已经晾完衣服,正拿着扫帚打扫院子。秋日的阳光照在青砖地上,明晃晃的。
“如果你真想献……”林建国转过身,“我建议,不要直接献给厂里。”
林修远抬头。
“轧钢厂是生产单位,不是农机厂。”林建国走回桌旁,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你这机器,属于农业机械。应该找对口单位——市农机研究所,或者轻工局的农机处。”
他的思路清晰起来:“我认识农机研究所的一个老技术员,姓周,以前在苏联留过学,专搞排灌机械。可以先请他看看图纸,提提意见。如果他认为可行,再通过正规渠道献图。”
“这样更稳妥。”林修远点头。
“还有,”林建国指着图纸,“这图太新了,像刚画出来的。献图之前,最好重新誊抄一份,稍微做旧一点。不是弄虚作假,是为了合理——一个学生花一个月时间设计的图,太新了反而惹人怀疑。”
这个细节林修远确实没想到。他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周到。
“誊抄的事,我可以请苏嫣然帮忙。”他说,“她写字工整,画图也规范。”
林建国点点头,重新坐下。他拿起图纸,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次看得更慢,更细。
“这里,”他指着一个零件详图,“这个阀座密封结构,你设计的是平面密封加橡胶垫圈。用在抽水机上,水里有泥沙,橡胶容易磨损。改成锥面密封会不会更好?虽然加工难点,但寿命长。”
林修远眼睛一亮:“可以。锥面密封对中性好,能自动补偿磨损。”
“还有这里,这个连杆销轴……”林建国又指一处。
父子俩就这样讨论起来。一个指出问题,一个解释思路;一个提出现实限制,一个寻找改进方案。八仙桌上,图纸被翻来覆去,茶缸里的水凉了又添,添了又凉。
厨房里,李秀兰做好了面,但看见父子俩专注讨论的样子,没有打扰,只是把面碗放在炉子边温着。
阳光从东窗移到南窗,屋里的光线渐渐明亮。
等所有细节讨论完,已经是中午。林修远把图纸重新卷好,林建国则拿出纸笔,开始列联系人名单和步骤计划。
“第一步,誊抄图纸,做旧处理。”林建国边写边说,“第二步,联系周工,请他初审。第三步,根据他的意见修改完善。第四步,正式献图。”
他的字很工整,一笔一划,像他干活一样认真。
“爸,”林修远忽然说,“谢谢您。”
林建国笔尖一顿,抬起头,看着儿子。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骄傲,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谢什么。”他低下头继续写,“你是我儿子。”
很简单的五个字,却让林修远心里一暖。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端着两碗面进来:“行了行了,先吃饭!再重要的事也得吃饭!”
父子俩相视一笑,收起图纸和纸笔。
面是手擀面,浇了西红柿鸡蛋卤,撒了葱花。简单,但热气腾腾。
林修远吃着面,看着对面埋头吃饭的父亲,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踏实感。
前世他是孤身一人,所有决定都自己扛。今生,他有家人可以商量,有父亲可以依靠,有母亲可以温暖。
这种感觉,很好。
吃完饭,林修远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学校。林建国把他送到院门口。
“誊抄图纸要抓紧。”林建国叮嘱,“下周末我带你去见周工。”
“好。”林修远点头,“我周一就和苏嫣然说。”
林建国拍拍儿子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只是目送他走出胡同。
林修远走到胡同口,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还站在院门口,身影在秋阳里显得有些单薄,但站得很直。
他转过身,大步走向公交站。
书包里的图纸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但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人的秘密,而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一段合作的开始,一份可能帮助很多人的礼物。
公交车来了。林修远上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
车窗外,城市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在他心里,一个清晰的计划已经成型,一群人的合作已经启程。
前方,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此刻,他心里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