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秋天的第一场霜在周日清晨悄然降临。
林修远从洞天中退出意识时,窗外的梧桐叶已经镶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边。宿舍里很安静,王建军和李国庆还在熟睡,张国庆的床位空着——他昨天回家了。晨光透过窗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今天是休息日,但林修远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拿起脸盆和毛巾,准备去水房洗漱。刚走到门口,宿舍管理员刘大爷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306林修远!有信!”
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林修远脚步一顿,转身下楼。
一楼的传达室窗口,刘大爷正戴着老花镜整理信件。看见林修远,他从一摞信封里抽出一封:“你家来的,昨天下午到的,太晚了没叫你。”
“谢谢刘大爷。”
林修远接过信。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右下角用钢笔写着寄件地址——河北省xx县林家村公社。字迹工整有力,是他爷爷林大山的笔迹。
信封很轻,但握在手里却有种沉甸甸的感觉。林修远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拿着信回到宿舍,在床边坐下。
窗外,晨光渐渐明亮起来,霜开始融化,在叶尖凝成晶莹的水滴。
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纸。纸是供销社卖的那种粗糙的信纸,对折成三折。展开,爷爷的字迹铺满纸面:
修远孙儿:
见字如面。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开头是惯常的问候,但接下来的内容让林修远坐直了身体。
今年夏天雨水少,入秋后更是一滴未下。村里那口老井水位降了三尺,村东头的池塘已经见底。地里的晚玉米正在灌浆,眼看就要旱死。你父亲托人从县里借来一台抽水机,但机器老旧,抽不上两丈高的坡地,只能浇灌井边那几亩。
你二叔带着村里青壮去十里外的河边挑水,一人一天只能挑十来担,杯水车薪。你奶奶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天天念叨要是能有台好用的抽水机就好了。
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天旱不是一年两年了,总能熬过去。
爷爷字。
信不长,三页纸,但每一句都像小锤子敲在林修远心上。他仿佛能透过那些朴素的字句,看到干裂的土地,看到焦急的乡亲,看到爷爷紧锁的眉头和奶奶嘴上的水泡。
前世他是城市里长大的,虽然去过农村调研,但从未真正体会过“靠天吃饭”的含义。旱灾对他来说只是新闻里的一个词,一组数字。但现在,这个词连着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连着他度过童年时光的那片土地。
林修远握着信纸,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的霜已经完全融化,梧桐叶湿漉漉地垂着,偶尔滴下一两滴水珠。宿舍楼开始苏醒,隔壁传来起床的动静,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
他把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揣进怀里。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
校园在晨光中渐渐清晰。操场上有早起的学生在跑步,食堂的烟囱开始冒烟,远处的教学楼静默地矗立着。
而在他脑海中,那张抽水机设计图正缓缓展开——可调手柄,插拔滤网,延伸注油管,t形握把,简易计数器,一键式放水阀。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改进,此刻都有了全新的意义。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作业图纸,也不是什么技术创新的证明。这是一台能真正帮助乡亲们抗旱的机器,一台能让爷爷不再皱眉、让奶奶放下担忧的工具。
林修远转身回到床边,从床底拉出那个装图纸的帆布筒。他抽出图纸,在床铺上摊开。晨光照在图纸上,那些线条和标注清晰如刻。
他的手指拂过图纸表面,最后停在右下角那行字上:设计者:林修远,苏嫣然。
苏嫣然……
林修远想起昨天在教室里,她看着黑板上的简图说“真好”时的笑容,想起她说“这台机器要是真能做出来,一定很多人喜欢用”时的憧憬。
现在,这台机器有了第一个、也是最迫切的使用者。
他卷起图纸,用橡皮筋扎好,放进书包。然后穿上外套,走出宿舍。
周日的校园比平时宁静许多。林修远穿过空荡荡的操场,走过落叶铺满的小径,来到女生宿舍楼前。他知道苏嫣然这个周末没回家——昨天在教室分别时她说过要去图书馆。
在楼下等了几分钟,苏嫣然果然从楼里出来了。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外套,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手里抱着两本书。看见林修远,她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问,眼神里带着疑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显然不是偶然遇见。
“有事想跟你说。”林修远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苏嫣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去那边说吧。”林修远指了指宿舍楼旁的小花园。那里有几张石凳,清晨还没人。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晨风吹过,带来泥土和落叶的气息。远处的食堂飘来粥和馒头的香味,但两人都无心顾及。
林修远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给苏嫣然。
苏嫣然接过,展开信纸。她看得很仔细,眉头随着阅读渐渐蹙起。看完后,她沉默了几秒,把信纸小心折好,递还给林修远。
“旱得这么厉害……”她轻声说。
“嗯。”林修远把信收好,“晚玉米正在灌浆,这时候缺水,可能颗粒无收。”
苏嫣然点点头。她家在纺织厂家属院长大,虽然没种过地,但她听父母说过农村的艰辛。一季庄稼的收成,关系着一家人一年的口粮,甚至关系着孩子能不能继续上学,老人能不能看病抓药。
“你想……”她看向林修远,眼里已经有了猜测。
“我想把图纸献出去。”林修远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不是作为作业,不是作为设计练习。是真正地把它做成机器,送到需要它的地方去。”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卷图纸,解开橡皮筋,在石凳上摊开一部分:“这台机器,按设计参数,扬程能达到五丈,流量每小时两立方米。如果用柴油机驱动,一天能浇灌十亩地。”
苏嫣然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些熟悉的线条和标注,此刻在她眼中有了全新的重量。
“但图纸只是图纸。”林修远继续说,“要变成真正的机器,需要材料,需要加工,需要装配和测试。我一个人做不到。”
他顿了顿,看向苏嫣然:“我需要帮助。也需要……你的同意。”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郑重。图纸上有两个人的名字,这不仅仅是一个署名问题,更是一种责任和权利的共享。
苏嫣然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苏嫣然”三个字。晨光下,那些字迹工整而清晰。
“我同意。”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林修远看着她。
“不只是同意。”苏嫣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我想帮忙。虽然我不懂加工,但测量、记录、整理资料,这些我能做。如果需要联系什么单位,我可以帮忙写信、整理材料。”
她的语速比平时快,显然已经在思考具体的步骤:“图纸这么完整,应该先找懂行的师傅看看,确认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然后要找加工单位,材料来源……对了,你父亲在轧钢厂,能不能请厂里的师傅帮忙看看?”
她的思路清晰而务实,完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林修远忽然想起在车间里,她拿着质量记录本向主任汇报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的认真,这样的有条理。
“你想得很周到。”他说。
“因为这件事很重要。”苏嫣然认真地说,“这不是普通的作业,这是要真正用到田里的机器。我们得确保它可靠,好用,不能出问题。”
她的手指点在图纸上的注油管位置:“比如这里,你设计的是旋转式延伸管。如果用在农村,要考虑灰尘多、操作不熟练的情况。管子转轴处要不要加防尘盖?操作力度要不要标注提示?”
她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每个都是从实际使用角度出发。
林修远一一记下:“这些都可以改进。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图纸变成实物。一台样机,测试,改进,定型。”
“嗯。”苏嫣然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做?”
林修远望向远处。食堂的烟囱冒着袅袅白烟,校园广播开始播放晨间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今天我回家一趟。”他说,“和我父亲商量。他在厂里二十多年,认识不少老师傅,也熟悉加工渠道。如果顺利,也许能在厂里试制一台。”
“需要我一起去吗?”苏嫣然问,但随即意识到什么,脸微微红了,“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解释设计思路,我可以……”
“暂时不用。”林修远说,“我先和父亲沟通。等有进展了,再请你帮忙。”
他说“请”而不是“叫”,这个用词让苏嫣然心里微微一暖。
“好。”她点头,“那我等你消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晨风吹过,带落几片梧桐叶,黄灿灿地铺在石凳周围。
“谢谢你。”林修远忽然说。
苏嫣然摇摇头:“该我谢你。你愿意把我的名字写在图纸上,愿意认真考虑我那些外行建议,现在又愿意把图纸献出去帮助别人……”她顿了顿,“其实,能参与这样一件事,我很高兴。”
她的笑容很干净,像晨光一样清澈。
林修远看着她的笑容,忽然想起前世那些合作过的同事。有些人斤斤计较署名顺序,有些人争抢项目功劳,有些人只把工作当谋生手段。
而眼前这个女孩,在乎的是机器能不能帮到人,在乎的是自己的建议有没有被认真对待,在乎的是参与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这种纯粹,在这个时代也许并不少见,但在林修远两世为人的记忆里,却显得格外珍贵。
他把图纸重新卷好,扎紧。
“我会尽快给你消息。”他说。
“嗯。”苏嫣然站起身,“你去吧。路上小心。”
林修远点点头,背起书包,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嫣然还站在石凳旁,晨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正目送着他,见他回头,轻轻挥了挥手。
林修远也挥了挥手,然后大步走向校门。
怀里的信纸贴着胸口,微微发烫。书包里的图纸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他知道,今天之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这张图纸将不再只是一份作业,它将承载着抗旱的希望,承载着对家乡的牵挂,也承载着一段刚刚萌芽的合作与信任。
校门口,第一班公交车正缓缓驶来。
林修远快步走过去,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城市的早晨正徐徐展开。上班的人们行色匆匆,自行车流像潮水般涌动,街边的早点摊冒着热气。
而在这一切之外,在百里之外的乡村,土地正在干渴,庄稼正在枯萎,乡亲们正望着天空,期盼着一场雨,或者一台能抽上水的机器。
林修远握紧了书包的带子。
公交车启动,驶向那个熟悉的方向——南锣鼓巷,四合院,家。
而他带去的不只是一封家书,还有一个可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