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第一次发现苏晚不对劲，是在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晨。
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早餐，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旁摆着切成两半的猕猴桃，牛奶冒着氤氲的热气。苏晚坐在餐桌前，手指反复摩挲着玻璃杯壁，忽然抬头问：“请问，你是谁？”
窗外的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林哲握着餐盘的手顿在半空，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在苏晚银白的发梢上投下微弱的光斑。结婚三十年，她的眼睛始终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可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陌生与惶恐，仿佛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只是个偶然闯入的过客。
“我是林哲，”他放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你的丈夫。”
苏晚蹙起眉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这是哪里？我的家在哪里？”
林哲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医生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目前无法治愈，只能通过药物延缓病情发展。家属要做好长期照顾的准备，病人可能会逐渐遗忘身边的人、事、物，甚至失去生活自理能力。”
他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走过去轻轻握住苏晚的手。她的手微凉，指尖有些颤抖。“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他指着墙上挂着的婚纱照，照片上的苏晚笑靥如花，依偎在他身旁，“你看，这是我们结婚时拍的。”
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茫然。“这个人是我吗？”她喃喃自语，伸手想去触碰照片，却又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
那天之后，苏晚的记忆开始加速褪色。她会忘记刚吃过饭，一遍遍问林哲什么时候开饭；会在熟悉的家里迷路，站在卧室门口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房间；会对着电视里的老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却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无数遍。
林哲把家里的每个房间都贴上了门牌，“卧室——林哲和苏晚的房间”“厨房——做饭的地方”“卫生间——洗漱的地方”，可苏晚还是常常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有一次，她甚至把“书房”当成了卫生间，差点闹出笑话。林哲没有责备她，只是默默地重新制作了更显眼的门牌，上面还画着简单的图案，希望能帮她记住。
夜晚，苏晚常常在睡梦中惊醒，大声呼喊着“妈妈”“爸爸”，像个迷路的孩子。林哲总是耐心地安抚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她年轻时最喜欢听的歌谣，直到她重新入睡。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泪痕，林哲的心里充满了酸楚。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那些没有病痛的岁月，回到他们初识的那个夏天。
1988年的夏天，阳光格外灿烂。林哲在大学里的梧桐树下第一次见到苏晚，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抱着一摞书，正低头寻找掉落的钢笔。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同学，你的钢笔掉在这里了。”林哲捡起钢笔，递到苏晚面前。
苏晚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脸颊因为着急而泛起红晕。“谢谢你，”她接过钢笔，轻声说道，声音像山间的清泉，甘甜悦耳。
从那以后，林哲开始刻意关注苏晚。他知道了她和自己是同一个系的学妹，知道了她喜欢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知道了她最喜欢的作家是三毛。他会假装偶遇，在图书馆里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认真看书的模样；会在她生日那天，偷偷在她的书桌里放上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扉页上写着“愿你像三毛一样，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
苏晚渐渐注意到了这个总是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学长。他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张扬，总是默默地为她做一些小事，帮她占图书馆的位置，在下雨天给她送伞，在她生病时给她送药。苏晚的心渐渐被这个温柔体贴的男生打动。
毕业前夕，林哲在他们初遇的梧桐树下向苏晚告白。“苏晚，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知道我不够优秀，但我会努力，努力给你幸福。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苏晚看着林哲紧张的眼神，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愿意。”
那天的阳光依旧灿烂，梧桐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们祝福。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校园的小路慢慢走着，憧憬着未来的生活。毕业后，他们一起留在了这座城市，努力工作，互相扶持。三年后，他们在亲友的祝福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开启了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
那些年，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却充满了欢声笑语。他们一起在出租屋里做饭，一起在周末去公园散步，一起为了梦想而奋斗。林哲记得苏晚第一次拿到工资时，兴奋地拉着他去买了一件新裙子，穿上后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像个快乐的小公主；记得他们搬进新家时，苏晚亲手在阳台上种满了花草，说要把家变成一个充满生机的花园；记得他们的儿子出生时，苏晚虚弱地躺在床上，却笑着对他说：“林哲，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家完整了。”
那些美好的回忆，像一颗颗璀璨的珍珠，串联起林哲和苏晚的一生。可现在，苏晚却渐渐忘记了这些珍贵的过往，忘记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感情，忘记了这个曾经让她无比依赖的男人。
苏晚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的记忆像一块破碎的拼图，散落一地，再也无法完整地拼凑起来。她会叫错儿子的名字，把孙子当成邻居家的孩子；会把刚买的菜随手扔掉，说那是别人放在这里的；会在洗澡时忘记怎么用热水器，站在浴室里不知所措。
林哲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苏晚。他每天早上帮她穿衣、洗漱、喂饭，下午带她去公园散步，晚上给她讲故事，希望能唤醒她的记忆。可苏晚的记忆就像被厚厚的尘埃覆盖，无论林哲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清扫干净。
有一次，儿子林浩带着孙子来看他们。苏晚看着林浩，眼神陌生，问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林浩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强忍着泪水，说道：“妈，我是浩浩啊，你的儿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苏晚摇了摇头，拉着林哲的胳膊，警惕地看着林浩：“我不认识他，你让他走，我害怕。”
林哲连忙安抚苏晚，又对林浩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带着孩子离开。看着儿子落寞的背影，林哲的心里充满了愧疚。他知道，苏晚的病不仅折磨着她自己，也让身边的亲人痛苦不已。
为了帮苏晚恢复记忆，林哲把家里的老照片都整理出来，一张张地拿给苏晚看。“你看，这是你和浩浩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浩浩才五岁，特别调皮，总是缠着你要糖吃。”“这是我们一家人去海边旅行时拍的，你当时还说，大海真漂亮，以后一定要经常来。”
苏晚看着照片，眼神迷茫，偶尔会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些人是谁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林哲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知道，苏晚可能永远都无法记起这些往事了。但他没有放弃，依旧每天坚持给苏晚看照片、讲故事，他相信，总有一天，苏晚会想起他们之间的一切。
一天，林哲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音乐盒。那是他在他们结婚十周年时送给苏晚的礼物，音乐盒的造型是一对相拥的情侣，打开后会播放《月亮代表我的心》。林哲打开音乐盒，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夜晚。
苏晚听到音乐声，慢慢走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一丝好奇。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音乐盒上的情侣，忽然，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首歌，”她喃喃自语，“这首歌……好熟悉。”
林哲的心里涌起一阵狂喜，他连忙说道：“晚晚，你记得这首歌对不对？这是我们结婚十周年时，我送给你的音乐盒，你当时特别喜欢。”
苏晚看着林哲，眼神渐渐变得温柔，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林哲的脸颊：“林哲……”她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深情。
林哲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抱住苏晚，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晚晚，你终于记得我了，你终于记得我了！”
可是，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分钟后，苏晚推开林哲，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陌生。“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
林哲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凉透了。他知道，刚才的那一瞬间，只是苏晚记忆的短暂复苏，就像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但他并没有气馁，因为他知道，苏晚的心里还残留着他们之间的记忆碎片，只要他不放弃，总有一天，这些碎片会重新拼凑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晚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不仅忘记了所有的人，甚至失去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她需要林哲喂饭、穿衣、洗澡，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林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长期的劳累让他患上了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但他依旧坚持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苏晚。
儿子林浩多次提出要把苏晚送到养老院，请专业的护工照顾她，这样林哲也能轻松一些。但林哲拒绝了，他说：“晚晚是我的妻子，我答应过要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弃她。”
林哲每天都会给苏晚擦洗身体，帮她按摩，防止她肌肉萎缩。他会轻声地和苏晚说话，虽然知道她可能听不懂，但他还是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陪伴。他会给她唱他们年轻时最喜欢的歌，会给她讲他们之间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他已经讲了无数遍。
有一天，林哲在给苏晚喂饭时，苏晚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专注地看着他。“林哲，”她轻声说道，“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林哲的心里猛地一跳，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期待地看着苏晚。“晚晚，你想起什么了？”
苏晚皱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我记得……我们在一棵梧桐树下相遇，你帮我捡了一支钢笔。还有……我们一起在出租屋里做饭，一起去公园散步……”
林哲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激动地握住苏晚的手：“晚晚，你都记起来了？你真的都记起来了？”
苏晚看着林哲，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嗯，我都记起来了。林哲，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没有放弃我。”
林哲紧紧地抱住苏晚，感受着她的体温，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他以为，苏晚终于恢复了记忆，他们可以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可是，就在这时，苏晚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林哲心里一惊，连忙把苏晚抱到床上，拨打了急救电话。医生赶到后，经过一番抢救，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由于长期卧床，身体机能已经严重衰退，加上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
医生的话语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林哲的心脏。他走到病床前，看着苏晚安详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滑落。苏晚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音乐盒，音乐盒的旋律依旧在轻轻播放着，《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声回荡在病房里，却再也唤不醒沉睡的苏晚。
苏晚走了，带着对过往的回忆，永远地离开了林哲。林哲的世界瞬间崩塌了，他不知道没有苏晚的日子该怎么过。他把苏晚的骨灰带回了家，放在了那个音乐盒旁边。每天，他都会坐在沙发上，看着苏晚的照片，听着音乐盒里的歌声，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儿子林浩担心林哲的身体，想要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却被林哲拒绝了。他说：“这里有我和晚晚的回忆，我想留在这里，陪着她。”
日子依旧在继续，只是家里再也没有了苏晚的欢声笑语。林哲每天都会打扫房间，把苏晚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他会在阳台上种上苏晚最喜欢的花草，会在餐桌上摆上苏晚喜欢吃的食物，会在晚上给苏晚的照片盖上毯子，就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有一天，林哲在整理苏晚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的封面已经泛黄，里面记录着苏晚从年轻时到生病后的点点滴滴。在日记的最后一页，苏晚写道：“林哲，对不起，我可能要先离开你了。谢谢你这一辈子对我的照顾和包容，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最幸福的时光。虽然我的记忆渐渐消失了，但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爱你，林哲，永远爱你。”
林哲捧着日记，泣不成声。他知道，苏晚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她对他的爱，却一直深藏在心底，从未改变。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房间里。林哲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那个音乐盒，轻轻打开。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他仿佛又看到了苏晚的笑容，听到了她的声音。“林哲，我们永远在一起。”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林哲渐渐老去，但他对苏晚的爱，却从未褪色。他知道，苏晚一直在他的心里，陪伴着他走过人生的最后旅程。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时光的灰烬，虽然看似渺小，却永远留在了彼此的生命里，成为了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