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香樟叶掠过A大校门时,林砚舟正蹲在图书馆后门的台阶上换镜头。相机是二手市场淘来的佳能5d3,机身上还留着前任主人刻的细碎划痕,像某种隐秘的指纹。他刚把长焦镜头旋进去,取景器里就撞进一团晃动的白。
是条白色连衣裙,裙摆沾着草屑,裙摆下的帆布鞋踩着两级台阶,正费力地够头顶的消防栓箱。女生的马尾辫垂在右肩,发尾扫过肩胛骨时,林砚舟听见自己相机的快门声比心跳先一步响起来。
“同学,能帮我递下扳手吗?”女生突然转过头,手里的螺丝刀没拿稳,“哐当”砸在他脚边。
林砚舟抬头的瞬间,看见她左眼下方有颗极小的痣,像被夏末的阳光烧出的小窟窿。女生指着消防栓箱里的工具包,指尖涂着透明指甲油,指甲盖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学生会查安全隐患,这箱子锁坏三天了。”
他起身时膝盖磕在台阶棱上,疼得龇牙咧嘴。女生已经跳下来,蹲在他旁边捡螺丝刀:“我叫苏晚,中文系的。你呢?”
“林砚舟,新闻系。”他的声音裹在喉咙里,像被镜头盖闷住了。
苏晚突然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你相机对着我拍了三张哦。”她指着他相机显示屏,“第一张拍我后脑勺,第二张拍我踮脚,第三张……”她顿了顿,指尖点过屏幕上自己转身的瞬间,“第三张把我痣拍得像黑芝麻。”
林砚舟的耳朵腾地烧起来。他明明记得关了快门声,难道是二手相机的旧毛病?苏晚已经拿起扳手拧锁扣,金属摩擦声里,她忽然说:“其实拍得挺好的,就是能不能把我腿拍长点?”
那天下午,林砚舟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看见苏晚。她摊开的《西方文学史》上放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风从纱窗钻进来,吹得书页哗啦啦翻,她伸手去按的样子,像在抚摸一群受惊的白鸟。
他悄悄举起相机,把焦距推到最远。阳光透过香樟叶在她头发上织出金色网格,有片光斑停在她耳垂上,像枚会呼吸的耳钉。快门声这次被他死死按住了,可取景器里的苏晚还是动了——她忽然抬头,隔着三排书架与他对视,然后举起手里的绿豆糕,朝他晃了晃。
林砚舟的手指在快门键上僵住。
十月中旬,林砚舟被室友陈默拽去文学社招新摊位帮忙拍照。陈默是文学社外联部部长,正拿着喇叭喊:“入会送社长手写书签!限量版!”
“哪个社长?”林砚舟调试着闪光灯。
“苏晚啊,”陈默往他嘴里塞了颗橘子糖,“就是上次你在图书馆偷拍的那个系花。”
林砚舟差点把相机摔在桌上。糖渣卡在牙缝里,甜得发苦。
苏晚穿着件焦糖色针织衫,坐在摊位后写书签。她写字时会微微歪头,笔尖在牛皮纸上划过的声音,比陈默的喇叭声更清晰。有个戴眼镜的男生递过笔记本要签名,她抬头笑的时候,林砚舟发现她的虎牙尖上沾着点墨渍。
“帮我们拍张合影吧。”苏晚突然举着书签站起来,身后围了七八个社员。林砚舟后退两步取景,看见苏晚悄悄把沾墨渍的虎牙藏在嘴唇后面。
收摊时夕阳正沉,苏晚蹲在地上数书签,忽然抬头问:“林砚舟,你知道学校后山有片栀子花丛吗?”她指尖捏着张没写完的书签,“下个月文学社要办诗歌朗诵会,想找个有花的地方。”
林砚舟的心跳漏了半拍。他上周刚去过后山,那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疯,白得像堆雪。他想说“我知道”,却听见自己说:“我可以去踩点。”
接下来的三天,林砚舟每天课后都往后山跑。第一天带了广角镜头,拍了花丛全景;第二天带了微距,拍花瓣上的露珠;第三天他没带相机,蹲在最大的那棵栀子树下,数清了它有二十七朵花苞。
周四傍晚,他在教学楼下拦住苏晚,把打印好的照片递过去。苏晚翻到最后一张时“呀”了一声——是张他用手机拍的暮色中的栀子花,花影被拉得很长,像浸在水里的绸缎。
“这张当朗诵会海报背景吧。”她把照片按在胸口,针织衫上的纹路印在相纸上,“对了,你会来吗?”
林砚舟点点头,看见她毛衣领口别着枚银杏叶胸针,是去年学校秋日祭的纪念品。
朗诵会那天,林砚舟站在人群后排。苏晚穿了条浅蓝色长裙,站在栀子花丛前念叶芝的诗。风过时,花瓣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拂开的动作,让林砚舟想起图书馆那天她按书页的样子。
“倘若我拥有天堂铺就的锦绣……”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他身上,嘴角弯了弯,“用金银色的光线织就,那湛蓝、灰暗与漆黑的锦绣,是夜与昼与晨昏……”
林砚舟悄悄举起相机,这次他敢确定,快门声被风吃掉了。
十一月的雨来得猝不及防。林砚舟抱着相机包冲进教学楼时,裤脚已经湿透。他在走廊拐角撞见苏晚,她正把湿漉漉的刘海别到耳后,手里攥着半块被雨水泡软的巧克力。
“你也没带伞?”苏晚往他身后看了看,“新闻系不是在另一栋楼吗?”
“来借《摄影构图学》。”他撒谎了。其实是听说中文系今天有公开课,他绕了远路过来,想看看她坐在哪个位置。
雨越下越大,玻璃上的水流像融化的糖浆。苏晚从包里翻出个塑料袋:“我这把伞太小,要不……”
“我带了。”林砚舟突然开口,声音比雨声还急。他其实没带伞,但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和别人共撑一把伞。
他们最终还是挤在苏晚那把碎花伞下往宿舍走。伞骨歪了根,右侧总是往下塌,苏晚不得不一直抬手扶着。林砚舟的肩膀大半露在雨里,相机包被他死死护在怀里,后背很快洇出深色的水痕。
“你把包给我吧。”苏晚伸手来接,“我这边还有点空间。”
“不用。”他往旁边躲了躲,伞沿的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相机怕潮。”
经过食堂时,苏晚突然停下:“我请你喝热汤吧,赔你被淋湿的衣服。”她没等他回答,已经拽着他的袖子冲进雨里。
食堂的萝卜排骨汤冒着热气,苏晚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他:“我不爱吃脆骨。”林砚舟咬开排骨时,看见她正用勺子把汤里的葱花挑出来,堆成小小的绿山丘。
“你上次拍的栀子花,被做成明信片了。”苏晚突然说,“文学社卖了一百多张,钱用来买新书架了。”她从包里摸出张明信片,背面写着行小字:“赠砚舟,谢夏夜晚风。”
林砚舟捏着明信片的手指微微发颤。他想起拍那张照片时,确实有晚风拂过花丛,把苏晚的笑声吹得很远。
雨停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他们走到宿舍楼下,苏晚突然指着他的后背笑:“你衣服上印着伞的影子呢。”林砚舟回头看,湿漉漉的布料上,歪歪扭扭的碎花图案像片微型花园。
“下次我借你把大伞。”苏晚踮起脚,把他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别总用相机包挡雨。”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跑上楼的背影,手还停留在被她碰过的耳廓。夜风带着潮湿的泥土味涌过来,林砚舟突然觉得,这个秋天的雨,好像下得格外甜。
十二月初,林砚舟在暗房冲洗照片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他正把显影液倒进水槽,转身就看见苏晚举着手机站在门口,屏幕光照亮她惊讶的脸。
“你怎么进来的?”暗房钥匙全校只有三把。
“陈默给的,”苏晚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他说你肯定在这儿。”她走到红色安全灯下,看着晾架上的照片,“这些都是你拍的?”
林砚舟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晾架最上层挂着十几张苏晚的照片:图书馆窗边的侧脸、朗诵会上的裙摆、雨天里扶着伞骨的手……都是他没敢送出去的私藏。
“我……”他想把照片收起来,却被苏晚按住手腕。她的指尖微凉,带着护手霜的柑橘味。
“这张拍得真好。”苏晚取下那张消防栓箱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正弯腰捡螺丝刀,阳光在裙摆上切出明暗交界线,“比你给我的那三张都好。”
林砚舟的喉咙发紧。安全灯的红光落在苏晚脸上,那颗痣变成了暗红色,像颗凝固的血珠。他听见自己说:“我还拍了很多。”
苏晚突然笑了,伸手关掉了安全灯。黑暗瞬间涌上来,裹住两个人的呼吸。她的声音在黑暗里飘着,像片羽毛:“林砚舟,你是不是喜欢我?”
暗房里只剩下显影液的酸味。林砚舟的手指抠着水槽边缘,指甲缝里渗进药水的刺痛感。他想说“是”,想说从看见她白色连衣裙的那天起,想说每次按下快门都是因为心跳太吵,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嗯”。
“我知道。”苏晚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你总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坐,从你借故帮文学社拍照,从你宁愿淋雨也要陪我走那段路……我就知道了。”
黑暗中,他感觉苏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像蝴蝶停落:“其实我也喜欢你。从你蹲在台阶上换镜头,耳朵红得像番茄那天起。”
林砚舟猛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在发抖,和他的一样。显影液的味道里,突然混进某种清甜的气息,是苏晚发间的栀子花香水——他在朗诵会上闻到过同款味道。
“那……”他的声音在发抖,“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苏晚没说话,只是反握住他的手。暗房外传来跨年晚会的彩排声,隐约有《新年好》的旋律飘进来。林砚舟突然想起,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春天来的时候,林砚舟的相机里开始出现两个人的影子。苏晚举着站在樱花树下,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图书馆自习时,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发丝缠进他的相机背带;他们在操场看台上分吃同一碗泡面,汤汁溅在他的镜头布上,苏晚笑着说这是“爱的勋章”。
四月末,A大举办摄影展。林砚舟的展区在最角落,却围了最多的人。墙上挂着的不是获奖作品,而是一整面墙的苏晚:晨光里的睫毛、食堂里的笑脸、雨天里沾着泥点的帆布鞋……每张照片下面都贴着张小纸条。
“3月12日,她给流浪猫喂火腿肠,被爪子勾破了袖口。”
“4月5日,她在樱花树下读诗,风把书页吹到了湖里。”
“4月20日,她说要给我织围巾,结果织成了长方形的抹布。”
苏晚站在最中间那张照片前,照片里的她正低头看着相机屏幕,嘴角噙着笑。下面的纸条写着:“11月17日,雨天,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她。”
“林砚舟。”苏晚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你什么时候把这些洗出来的?”
“每天洗一张。”林砚舟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还有这个。”
是封没贴邮票的信,收信人写着“苏晚”,寄信人是“林砚舟”。苏晚拆开时,信纸簌簌作响:
“第一次在图书馆见你,你穿白裙子,像朵没开好的栀子花。我蹲在台阶上,看着你的帆布鞋踩在草里,突然觉得,夏天好像还没走。
后来总在图书馆看见你,你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吃绿豆糕时会把碎屑掉在书上。我数过,你平均每翻三页书,就要捋一次头发,发尾扫过肩膀的样子,比所有摄影作品都动人。
朗诵会那天,你念叶芝的诗,花瓣落在你发间。我站在人群里,突然很想变成那片花瓣,能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雨天共撑一把伞时,你的肩膀一直往我这边靠,我故意把伞往你那边歪,看你偷偷把伞骨往我这边推。那时候我想,要是路能再长点就好了,长到雨停了还能接着走。
暗房里的黑暗真好啊,能藏住我发抖的声音,藏住我不敢说出口的喜欢。可你的眼睛比安全灯还亮,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事。
苏晚,其实我拍的所有照片里,最好看的不是风景,不是光影,是你眼里的光。那光落在我相机里,变成了永远的夏天。”
苏晚读完信时,眼泪掉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林砚舟伸手替她擦眼泪,指尖碰到那颗痣时,她突然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嘴唇。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掌声,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林砚舟闭上眼,闻到苏晚发间的栀子花香,混着春天的风,漫过整个青春。
后来,那封信被苏晚夹在《西方文学史》里,和半块干硬的绿豆糕、三张褪色的照片待在一起。林砚舟的相机里,开始有了更多两个人的合影,只是他依然会偷偷拍苏晚的侧脸,拍她笑起来的虎牙,拍她落在书页上的睫毛。
夏夜晚风吹过香樟树梢时,林砚舟常常想起那个图书馆后门的下午。如果那天他没换镜头,如果苏晚没回头,如果快门声没响起来,他们会不会错过这场漫长的心动?
但苏晚总说:“不会的。”她靠在他肩上看老照片,指尖划过那张消防栓箱前的照片,“有些相遇,就像相机对焦,就算手抖了几次,最终还是会落在对的位置上。”
林砚舟低头吻她的痣,像吻住了整个夏天的光斑。相机躺在旁边的草地上,快门键在风里轻轻颤动,仿佛在为这场未寄出的心事,按下永恒的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