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礼策马来到城下一箭之地外,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前蹄在血泥混杂的地面上刨出深深的痕迹。他缓缓抬头,与城头的谢子清四目相对。两道锐利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仿佛擦出无形的火花。
“谢兄。”闫礼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洪亮如钟,“事到如今,你还不肯降么?”
谢子清闻言仰天长笑,笑声中却透着几分苍凉。他伸手指向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声音陡然提高:“我若此时投降,九泉之下有何颜面面对这些战死的将士?”说到此处,他语气忽然转缓,竟在城头上对着闫礼深深一揖,“闫兄,你我相争多年,却无私怨。皆是为国为民,其间差距也只不过是吴楚之争罢了。劝降之事不必再提,谢某誓与此城共存亡。若闫兄果真惺惺相惜,破城之后但求给城中军民一个全尸。如此,谢某便是魂归九泉,亦无憾矣。”
闫礼闻言,面色阴晴不定。他握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最终长叹一声:“谢兄所求,闫某应下了。”说罢猛地一甩猩红披风,调转马头返回军阵。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血色的旗帜。
随着闫礼回归本阵,三十架经过改良的云梯在木轮的吱呀声中缓缓推向城墙。这些庞然大物通体由百年铁木打造,梯身包裹着三层浸透桐油的牛皮,铁制倒钩在晨光中泛着幽冷的蓝光。每架云梯由百余名精壮军士推动,沉重的底座在尸骸遍地的战场上碾出深深的血沟,将早已凝固的血块重新碾成黏稠的血浆。
中军处,闫礼猛地挥动令旗,直指城头:“陛下有旨,先登者赏爵!世袭罔替!”声如雷霆,在军阵上空回荡。南楚将士闻言,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战鼓声如滚雷般响起,三千重甲锐士顶着箭雨冲向城墙,如蚁附般攀上云梯。这些精选的壮士皆披双层牛皮重甲,要害处缀着精铁护心镜。他们口中衔着寒光闪闪的横刀,攀爬时活像一群金属包裹的猿猴,动作敏捷得令人心惊。
西城墙头的守军突然掀开覆盖的草帘,露出七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釜。釜中沸腾的金汁翻滚着黄绿色的泡沫,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当第一架云梯“砰”地搭上城垛时,谢子清亲自挥剑砍断固定铁釜的绳索。滚烫的金汁混着桐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浇在正在攀爬的南楚军士身上。
“啊——”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战场。金汁浇在铁盔上,顺着缝隙流到皮肤上,瞬间皮开肉绽。被浇中的军士哀嚎着从云梯上跌落,在半空中就已经不成人形。但仍有悍不畏死者继续向上攀爬,他们扯下滚烫的铁盔,连带撕下大片血淋淋的头皮。血肉模糊的脸上,眼珠在金汁的灼烧下迅速变白。即便双手已被烫得露出森森白骨,他们仍用骨指死死扣住城砖的缝隙。
“杀!”独臂的刘七郎挺枪刺去。枪头卡在一名敌兵的肋骨间,那已经不成人形的南楚军士却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竟拽着枪杆要将少年拖出城垛。
“松手!”谢子清眼疾手快,挥剑斩断敌臂,将刘七郎拽了回来。少年跌坐在城墙上,手中还攥着半截焦黑的指骨。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只见半数云梯已经搭上城头,披甲楚军如潮水般涌来。
谢子清夺过身旁亲兵的硬弓,张弓搭箭,一箭射穿城下掌旗官的咽喉。南楚军旗颓然坠落时,吴军士气大振,滚石檑木如雨点般砸下。南楚军士如下饺子般从云梯上跌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眼见攻势受挫,闫礼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他猛地挥手,厉声喝道:“投石车准备!”传令官闻言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主帅。闫礼怒目圆睁:“怎么?要本将说第二遍吗?”传令官这才慌忙挥动令旗。
大阵两侧,早已架设好的投石车开始调整角度。精壮的民夫喊着号子,将一块块巨石抬上弹带。随着令旗挥下,弹带猛地甩出,巨石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呼啸着砸向城头。
“轰!轰!轰!”巨石砸在城墙上,炸起漫天碎石。正在厮杀的双方将士顿时被无差别地卷入这场死亡之雨。有人被直接命中,瞬间化为一滩肉泥;有人被飞溅的碎石击中,头破血流地倒下。城头顿时为之一空,只剩下斑斑血迹和散落的残肢断臂。
战至正午,西城墙已成血肉磨坊。双方在此处伤亡不计其数,原本青灰色的城墙早已被鲜血染红,远远望去,仿佛被人用朱漆重新粉刷过一般。
楚军阵中再度推出十辆裹铁冲车。这些冲车以百年铁木为架,外覆浸湿的牛皮,顶端是一根三人合抱粗细的巨木,前端包裹着精铁打造的攻城锤。在数十名壮汉的推动下,冲车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逼近城门。
“咚!”沉重的攻城锤第一次撞击城门,整个城墙都为之一颤。虽然城门早已被碎石泥土堵死,但这次撞击却让城墙簌簌发抖,砖石间的灰浆簌簌落下。
谢子清见状,立即高呼:“下夜叉檑!”城门上方的吴军迅速松开绞链,包铁的檑木沿着滑槽轰然坠下。
然而下坠声戛然而止——南楚军士早在冲到城下时便已在尸山上架起数辆绞盘车。檑木刚落下就被半空中的铁索缠住,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倒铁蒺藜!”谢子清再度传令。数千枚三棱铁蒺藜如冰雹般倾泻而下。这些锋利的铁器轻易穿透冲车的牛皮顶棚,将躲藏其下的南楚军士钉死在原地。散落在地的铁蒺藜更成为致命的陷阱,不时有军士踩中后哀嚎倒地。
此时楚军阵中突然响起尖锐的号角。早已列阵在前的三十架床弩同时发射,粗长的弩箭尾部系着浸水麻绳织成的巨网,箭簇上带有倒刺铁蒺藜,一入城墙便牢牢扎入数尺。这些巨网在西城墙上张开,守军试图扯开时,却被上方的倒钩深深扎入皮肉。楚军死士趁机攀网而上,口中衔着的短刃寒光逼人。
谢子清立即下令各处泼下备用的糯米浆。黏稠的浆液顿时迟滞了敌人的攀爬速度。他亲自挽弓,一箭射中一名壮汉左肩。那人却暴喝一声折断箭杆,反而加速冲来。就在他即将跃上城头的刹那,刘七郎抱着一根断裂的梁柱迎面撞来。壮汉闪避不及,从高处重重摔下。铁盔撞击青石的声音发出一声金铁交鸣之声,红白之物顿时在地面上溅开一朵狰狞的血花。
鏖战持续至日暮时分,南楚阵中终于响起退兵的锣声。谢子清倚着千疮百孔的城垛,望着敌军如退潮般撤去。城墙下的尸山冒着袅袅青烟,三架尚未燃尽的云梯车上,几具烧焦的尸体保持着攀爬的姿势,在暮色中凝固成永恒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