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清缓缓起身,目光落在女儿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容上。他喉头微动,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守不住也要守啊......只要能多拖一日,城中百姓便多一分生机。”他伸手抚平征袍上的褶皱,将那副早已伤痕累累的盔甲一件件穿戴整齐。铁甲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当他迈步走向门外时,清晨的薄雾正笼罩着湖州城。远处传来零星的战鼓声,像是这座垂死城池最后的脉搏。
不多时,谢子清登上城楼。晨风吹动他斑白的鬓发,也送来远处南楚大营的喧嚣。连日激战后的敌军营地此刻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宁静,但这种平静更似暴风雨前的压抑。谢子清眯起眼睛,忽然注意到南楚大营后方腾起滚滚烟尘。只见无数粮车如长蛇般自西而来,缓缓汇入敌营。远远望去,蚂蚁般的民夫正将一袋袋粮食卸下车辕,运往营寨西侧的粮仓。
“去年吴楚两地都是丰收年景啊......”谢子清喃喃自语,指节不自觉地敲击着城墙垛口。这大概就是闫礼敢如此肆无忌惮围城的底气。虽然湖州城内粮草尚可支撑数月,但安吉等处的粮仓想必早已落入闫礼和张书澜之手。他曾经多次派人试图偷袭敌军粮仓,哪怕不能夺粮也要将其付之一炬。可惜闫礼对粮草看守极严,派去的精锐无不铩羽而归。如今两国联军围城近两月却毫无退意,这个认知让谢子清心头蒙上一层阴翳。
与此同时,南楚大营中的闫礼正在帅帐内大发雷霆。案几上的地图被他攥得皱皱巴巴,茶盏碎片散落一地。“传令工兵营!”他猛地拍案而起,“今夜必须掘透最后那道女墙!本将要看到吴狗措手不及的狼狈相!”
当夜,月色被浓云遮蔽,正是偷袭的绝佳时机。一队南楚工兵借着夜色掩护,悄然摸到距女墙仅数十丈处。工兵营统领赵山虎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女墙内除了零星的鼾声外再无其他动静。他布满疤痕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狞笑,抬手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工兵们立即取出铁铲,动作娴熟地挖掘起来。护城河畔的泥土本就松软,经过连日血水浸润,更是一铲下去就能带起大块湿泥。不多时,一个丈余深的土坑已然成形。赵山虎纵身跃入坑中,竟不顾坑底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散发着腐臭,直接将耳朵贴在泥泞的地面上。片刻后,他抬起头低声道:“东南角,深三尺!吴狗在那里埋了七口听瓮!”
工兵们立即调转方向,鹤嘴锄在潮湿的泥土中掘进。为防止地道渗水和工具发出声响,他们将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拖入地道,铺成一层诡异的“地板”。这些出身矿工的军士在地下如鱼得水,轮番接力之下,竟在一夜之间将地道挖到了女墙正下方。
与此同时,五百名浑身涂满淤泥的南楚死士已悄然集结。他们口中衔枚,手持短刃,像一群等待猎食的豺狼般潜伏在黑暗中。
女墙内侧,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碗突然从条石上跌落。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老都料匠赵九。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地面上水洼正泛起奇特的波纹,顿时脸色大变。“敌袭!”他嘶哑的吼声划破夜空,“快灌桐油!”
话音未落,整段女墙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夯土中的七星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墙基处的裂缝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地龙翻身啦!”惊醒的吴军军士惊呼声中,西北角的女墙轰然坍塌,激起漫天烟尘。
烟尘尚未散尽,五百南楚死士已如鬼魅般涌出。他们浑身散发着淤泥的恶臭,左手持盾右手执刃,冲锋时竟不发出半点喊杀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在晨雾中凝成白霜。这些死士迅速分散,冲入尚未反应过来的吴军阵中,刀光闪处,鲜血飞溅。
赵九踉跄着抓起长枪,与同袍背靠背结成防御阵型。但年迈的都料匠哪是精锐死士的对手?不过三五回合,一柄短刃便斩断了他的右臂。剧痛尚未传至大脑,又一刀已贯入胸膛。赵九圆睁的双眼突然迸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竟不顾刀刃在体内搅动,猛地将敌人扑倒在地,一口咬住对方咽喉。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淤泥的腐臭冲入口腔,让老人有片刻恍惚。但听到身下敌人的惨叫,他突然清醒过来,头颅猛地一甩,竟生生扯下一块血肉。鲜血如泉涌般喷溅在他脸上时,老人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满足的微笑,随即永远定格在了这个表情上。
州衙内,谢子清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报!南楚军夜袭,女墙已破!”亲兵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谢子清心头剧震,立即披挂上阵,率亲兵出城迎敌。然而当他们赶到城外时,南楚大营早已灯火通明,一队队军士正如潮水般涌来。
“锵”的一声,谢子清手中佩剑斩在个疤脸大汉肩上竟应声而断。精钢打造的宝剑终究经不起连日厮杀,在此刻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大汉愣神之际,谢子清已侧身闪过,反手将断剑插入对方眼窝。伴着剑刃穿透颅骨的闷响,他厉声喝道:“退守西墙!三叠阵!”
训练有素的吴军立即变阵。前队枪兵且战且退,中队士兵则趁机推下早已备好的巨石。数十块巨石沿着斜坡轰然滚落,将冲在最前的南楚军士碾成肉泥。后队弓箭手不顾血肉模糊的手指,将一波波箭雨倾泻向敌阵。
但南楚军的攻势竟丝毫不减。一个下半身被碾碎的士兵仍用双手抓着血泥向前爬行,在斜坡上拖出十余丈长的血痕。这惨烈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吴军将士都不禁动容。
女墙的突破极大鼓舞了南楚士气。闫礼亲临前线督战,大军如浪潮般一波接一波涌来。谢子清见势不妙,只得下令城头箭雨掩护,带着残部撤回城中。
天光渐亮时,城下终于恢复平静。谢子清站在城头俯瞰,只见女墙的残垣断壁掩埋在尸山血海中,宛如湖州城命运的写照。
随着号角声响起,南楚大营营门洞开。一队队军容整肃的将士鱼贯而出,在城下排出严整战阵。谢子清凝神观察,发现经过连日激战,敌军竟仍保持着旺盛斗志,不禁暗自赞叹:“闫礼治军,果然名不虚传......”
忽然,前军阵型如潮水般分开。在亲卫簇拥下,一身戎装的闫礼策马而出。阳光照在他锃亮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