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即使是“硬壳”阵地这样一场规模有限、战术意义大于战略意义的胜利,在沙漠战争的漫长煎熬中,也如同干涸河床里偶然闪现的一抹水光,珍贵得令人几乎不敢相信。当最后一股顽抗的英军士兵撤离,枪炮声彻底停歇,硝烟混合着沙尘在午后开始倾斜的阳光中缓缓沉降时,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宁静笼罩了这片刚刚被钢铁和火焰洗礼过的区域。
连队没有立刻追击。命令是“巩固阵地,收容伤员,清点战果,就地休整十二小时”。这短短的“休整”二字,在经历了连日的高强度机动、沙暴侵袭、机械故障和夜袭惊魂后,听起来简直如同天籁。尽管每个人都知道,这喘息短暂得如同沙漠蜥蜴眨眼的速度。
我们车组将“莱茵女儿”停在一处相对背风、靠近一处被炸塌了半边的英军工事的岩壁下。发动机在发出一阵疲惫的叹息后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金属冷却时细微的“咔嗒”声。我们几乎是爬出坦克的,四肢因为长时间保持紧张姿势和战斗的剧烈颠簸而僵硬酸痛。靴子踩在混合着弹片、沙砾和黑色灼痕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依旧浑浊,但已经没有了子弹呼啸和炮弹爆炸的尖啸。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依稀传来的、友军单位清理战场的嘈杂声,伤员的低声呻吟,以及军官们短促的命令。阳光依旧炽烈,但在经历了生死搏杀后,此刻照在身上的感觉,竟有些麻木的温暖。
首先进行的是最基本的战场清理和警戒布置。约阿希姆和保罗负责在坦克周边设置简易的警戒圈,检查那处半塌工事里是否还有残敌或诡雷。威廉几乎立刻就钻到了坦克底下,用他带来的工具和所剩无几的备用零件,开始检查行走系统在激烈机动后是否有更严重的损伤,尤其是那令人担心的传动异响。埃里希则和我一起,仔细检查炮塔的旋转机构,试图找出卡滞的确切原因并做应急处理。
“齿轮圈左侧嵌进去不少沙砾,还有一小块变形的金属碎屑,可能是我们自己装甲崩落的,也可能是外部破片。”埃里希用一把细长的镊子,小心地从齿轮间隙里夹出一些混合物,年轻的脸上满是油污和专注,“需要拆卸护板彻底清理,但这里……没有条件。”
“尽量清理能清理的,然后多上点润滑油,小心操作。”我指示道。这问题就像悬在头顶的石头,不知何时会彻底落下。
连部的后勤军官——一个总是皱着眉头、仿佛全世界都欠他补给的中年少尉——这次竟然带着几个人,推着几辆从英军阵地缴获的、还算完好的手推车走了过来。车上堆着些箱子。
“你们车组的份额,”少尉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但难得地没有抱怨,“基于此次作战表现和击毁敌军坦克确认战果的额外配给。”
箱子里的东西,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堪称丰盛:几听完整的、印着英文的肉罐头(内容物未知,但总比没有好),一些硬巧克力,几包饼干(虽然也硬,但至少没有霉斑),甚至还有——天哪——几块用油纸包裹着的、看起来像是真正黄油的东西!水也得到了补充,虽然量依然严格管控,但至少每人能分到装满自己水壶的额度。
更重要的是,工兵排设法从附近一个未被完全破坏的英军地下掩体里,找到了一个简易的储水装置和几口大锅。命令传来:允许各排轮流,用缴获的燃料烧水,进行“有限的清洁”。
这个词让所有疲惫不堪的脸上都亮了一下。清洁!在沙尘、汗水和硝烟几乎已经与皮肤长在一起之后,哪怕只是用一点点热水擦洗一下脸、脖子和手臂,都像是一种奢侈的救赎。
我们车组被安排在第二批次。当轮到我们时,一口架在几块石头上的大锅里,水正冒着丝丝热气。水温不高,只是微烫,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够。我们脱掉浸透汗渍和沙土的上衣,用宝贵的毛巾蘸着热水,仔细地、几乎是虔诚地擦拭着身体。热水流过皮肤,带走一层层的污垢和盐渍,露出底下被晒得黑红、布满新旧擦伤和晒斑的底色。那种清爽的感觉,短暂地驱散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不适,甚至让精神都为之一振。
威廉擦洗着他那总是与油污打交道的手臂和胸膛,看着热水变浑浊,咧了咧嘴:“感觉像蜕了层皮。”
埃里希则小心翼翼地清洗着脸和脖子,特别是眼睛周围,沙尘的刺激让他总是流泪。洗干净后,他看起来甚至更年轻了些,尽管眼下的青黑和眼神里的沧桑无法洗去。
我们没有说话,默默地享受这片刻的、由一场小胜利换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食物、饮水、清洁——这些在东线或许不那么突出的需求,在沙漠的极端消耗下,成了维持战斗意志最根本的支柱。
稍后,我们围坐在坦克阴影里,分享着加热后的肉罐头和抹了点点黄油的饼干。罐头的味道有些怪异,咸而油腻,但富含脂肪和蛋白质,实实在在地填补了胃里的空虚。巧克力在舌尖融化,带来久违的、奢侈的甜味和能量。没有人狼吞虎咽,都吃得缓慢而珍惜,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要是每次打完都能这样……”约阿希姆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很轻,说了一半又停住了,只是慢慢地嚼着饼干。
“那就不是战争了。”威廉接了一句,语气平淡,他正仔细地用一把小刀,将黄油尽可能均匀地抹在另一块饼干上。
短暂的沉默。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这种“好日子”是偶然,是用鲜血和风险换来的,而且转瞬即逝。更多的,还是饥饿、干渴、磨损和无休止的警报。
“但至少,”我看着他们,尽量让语气显得积极一些,“我们证明了我们能行。在沙漠里,作为一个车组,作为一个连队,我们能协同,能打赢。”
埃里希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些光亮。年轻士兵需要胜利的鼓舞,哪怕再小。
威廉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将抹好黄油的饼干递给我一半。“打赢是一回事,卡尔。能一直这么打下去,是另一回事。”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我们缴获的、正在被快速分发的物资,“这些罐头,这些水,甚至这锅热水……都是从英国人那儿抢来的,或者用我们本就不多的油料烧的。我们自己的补给线呢?还在的黎波里港口‘整理’?还是在地中海里喂鱼?”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刚刚因休整和补给而略有涟漪的心湖,激起更深沉的忧虑。胜利的喜悦是短暂的,因为胜利本身无法解决最根本的困境:这片沙漠在持续地、平等地消耗着交战双方,而我们,似乎离自己的生命线更远,更脆弱。
短暂的休整时间里,连里还组织了一次简单的战术总结。各车长聚在一起,由连长和几位资深军官点评刚才的战斗。他们肯定了协同战术的成功,指出了几个配合上的小瑕疵,特别强调了在沙地环境下保持通讯畅通和机动默契的重要性。我们也得知,击毁那辆玛蒂尔达的战果被正式确认,这或许会带来日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嘉奖或优先补给权——如果后者真的存在的话。
回到车组,夜幕已经降临。沙漠的寒冷再次席卷而来,但与往日不同,我们至少肚子里有了些实在的食物,身上也少了些黏腻的沙尘。我们挤在“莱茵女儿”旁,用缴获的英军毛毯(虽然也有股霉味)裹住自己,靠着尚有微温的履带。
星空依旧璀璨。埃里希和约阿希姆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寒冷。保罗在检查完电台后也蜷缩着睡去。威廉靠着履带,望着星空,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从玛蒂尔达坦克上崩落的、已经冷却的扭曲金属片。
“今天打得不错,”他忽然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炮塔那样了,还能打中要害。”
“埃里希适应得很快,”我也低声回应,“你开得也很稳,给了炮手机会。”
“运气好罢了。”威廉将那块金属片丢开,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下次呢?下下次呢?发动机越来越娇气,炮塔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补给……”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们都清楚,这场小胜利,就像在干涸的沙地上倒了一小杯水,瞬间就会被吸收殆尽,只留下一点很快就辨不出的湿痕。它给了我们十几个小时的喘息,略微提升了士气,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嘴唇的干裂和胃里的空虚。但它改变不了坦克正在慢性衰竭的事实,改变不了后方那条纤细而脆弱的补给线,更改变不了我们仍然身处这片巨大、无情、敌人环伺的沙漠战场中央的现实。
休整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不久之后,新的命令就会到来,可能是继续前进,可能是转移防御,也可能是另一次侦察或突击。我们将再次爬进那辆需要不断维修才能动弹的“莱茵女儿”,带着刚刚补充却又即将见底的物资,投入下一轮与敌人、与沙漠、也与自身极限的搏斗。
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北非星空下,我们获得了一次短暂的、沙砾间的喘息。我们洗干净了脸,吃了一顿像样的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些许“胜利者”的微光。这光芒或许微弱,却足以让我们在下一个黎明到来时,有力气再次握紧操纵杆,再次将眼睛贴上瞄准镜,继续这场不知终点的、饥饿的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