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耳的陵墓如同一个巨大的、新鲜的伤疤,烙印在特洛伊城外的土地上,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十二日的休战期,如同暴风雨眼中短暂而虚假的宁静,随着葬礼的结束而彻底消散。空气中重新弥漫起钢铁的冰冷与硝烟的预兆。
特洛伊城内,悲伤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深重、近乎麻木的绝望。集市冷清,街道萧条,往日的繁华被一种死寂取代。赫克托耳的死,不仅带走了最强的战士,更带走了凝聚人心的灵魂。王子们争吵不断,帕里斯闭门不出,普里阿摩斯王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坐在空荡的王座上,眼神空洞,唯有在提及赫克托耳的名字时,才会闪过一丝锥心的痛楚。城防依旧由将领们勉力维持,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那面曾经象征着不可逾越的城墙,其精神内核已然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然而,生存的本能仍在。在赫克托耳死后,新的领导者必须站出来。埃涅阿斯,这位安喀塞斯与阿芙洛狄特之子,以其勇武、沉稳以及对特洛伊的忠诚,逐渐被推向前台。他接替了赫克托耳的部分职责,组织防御,鼓舞士气,但想要完全填补赫克托耳留下的真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特洛伊的盟友,如潘托俄斯领导的佛里吉亚人,吕卡翁率领的吕西亚人,仍在坚守,但信心已然动摇。
与此同时,希腊联军的营地中,气氛则截然不同。赫克托耳的死,如同搬走了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尽管损失惨重,但胜利的天平似乎已无可逆转地倾向了他们。阿伽门农重新找回了统帅的自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带着无尽的荣耀与财富返回希腊。
休战结束的次日清晨,希腊人的号角便再次凄厉地划破了斯卡曼德洛斯平原的宁静。联军如同苏醒的巨兽,再次扑向特洛伊的城墙。这一次,攻势更加凶猛,更加不计代价。没有了赫克托耳这柄悬顶之剑,希腊的英雄们得以更加放开手脚。
大埃阿斯挥舞着他的巨盾和长矛,如同移动的堡垒,在攻城战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狄俄墨得斯在雅典娜的眷顾下,勇猛如初,四处寻找着特洛伊的将领搏杀;奥德修斯则以其智慧,指挥着部队寻找城墙的薄弱环节,或设计诱敌。
战斗重新变得激烈而残酷。每一天,城墙上下都在进行着血腥的拉锯。箭矢如同飞蝗,擂石滚木如雨点般落下,云梯一次次被架起,又一次次被推倒。特洛伊人在埃涅阿斯等人的指挥下,凭借城墙之利和困兽犹斗的勇气,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但局面已日益艰难。希腊人甚至开始尝试挖掘地道,破坏城墙地基。
在这全面进攻的浪潮中,有一个人,却仿佛置身事外,又无处不在。
阿喀琉斯。
他依然出战,依旧勇不可挡。他披挂着赫菲斯托斯的神甲,如同金色的死神,在战场上收割着生命。任何敢于直面他的特洛伊勇士,都难逃一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特洛伊士气的最大打击。
然而,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战斗方式变了。不再有之前那种焚尽一切的愤怒,也没有了复仇时的疯狂戾气。他的动作依旧精准、致命,却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冰冷的效率。他不再咆哮,不再追逐个人的荣耀,只是沉默地、高效地完成着“杀戮”这项任务。他的目光时常会掠过特洛伊的城墙,掠过赫克托耳那新建的陵墓,眼神深处,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混合着疲惫、了然以及一丝……隐约预感的沉寂。
他曾向母亲忒提斯哭诉,知晓自己有两种命运:碌碌无为而长寿,或短暂而辉煌。他选择了后者。赫克托耳的死,帕特罗克洛斯的仇,似乎都已了结。他生命的火焰,在燃尽了所有的爱恨情仇之后,仿佛只剩下最后一段,也是最炽烈、最短暂的一段燃料。
战场上的所向披靡,带给他的不再是兴奋,而是一种逐渐逼近终点的宿命感。他甚至能隐约听到,命运三女神纺线断裂时那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就在不远的前方。
这一日,战斗格外激烈。希腊联军发动了新一轮的猛攻,重点进攻特洛伊的斯开亚门。阿波罗,这位一直暗中庇护特洛伊的银弓之神,终于无法再坐视城邦的危急。他化身凡人,激励着特洛伊的守军,并亲自在城头弯弓搭箭,那蕴含着神力的箭矢,给希腊人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和伤亡。
阿喀琉斯注意到了城头那股异常强大的、属于神只的力量波动。一股无名火在他心中升起——又是神明干预!正是这些神只的拨弄,才让凡间的战争充满了不公与变数,才让帕特罗克洛斯死于非命!
被这种被操纵感激怒,加之那日益清晰的、对自己命运的某种“催促”,阿喀琉斯做出了一个决定。他驾驶战车,不顾密集的箭雨,径直冲到了斯开亚门下,对着城头,发出了震撼天地的挑战:
“阿波罗!如果你是神,就滚回奥林匹斯去玩弄你的权柄!若你胆敢以凡人之躯介入战争,就下来与我一战!让我看看,所谓的神明,是否真的不可战胜!”
这公然渎神的怒吼,让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静!
城头上的阿波罗,面容冰冷。他并未现出真身,但一股凛冽的神威已笼罩而下。他看到了阿喀琉斯脚下,那被预言标注的、通往冥府的道路,已然清晰可见。
“狂妄的凡人,”阿波罗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银器碰撞,直接在阿喀琉斯脑海中响起,“你的命运已至终点。你的死亡,不在我手,却在……你的脚下。”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在混乱的战场硝烟与人群的缝隙中,悄然举起了弓。那是帕里斯,那个引发了一切,却一直怯懦避战的王子。或许是被阿喀琉斯的威势所慑,或许是被阿波罗的神力暗中引导,或许,只是混乱中一次盲目的射击……
一支箭,带着微弱的、却异常精准的破空声,穿过混乱的战场,避开了阿喀琉斯身上所有的神甲保护,射向了他全身唯一、也是早已被命运标记的弱点——那曾被忒提斯捏住浸泡冥河斯提克斯时,未被神水沾染的脚后跟!
“噗!”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战场喧嚣淹没的异响。
阿喀琉斯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一股剧痛,伴随着一种灵魂被瞬间抽离的冰冷虚无感,从右脚后跟闪电般蔓延至全身!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深深嵌入自己脚踵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箭矢。
力量,那浩瀚如海的神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他体内流逝。赫菲斯托斯的神甲,第一次感到了沉重。视野开始模糊,耳边震天的喊杀声变得遥远……
他晃了晃,试图站稳,那支撑他无敌于世的伟岸身躯,却如同被抽去了基石的山岳,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前倾倒。
“母亲……您的预言……成真了……”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希腊最伟大的英雄,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阵亡。
死于特洛伊城下,死于一支来自帕里斯的、看似偶然的箭下。
死于那早已被命运纺线紧紧缠绕的、唯一的弱点。
他的倒下,比赫克托耳之死,更加突兀,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也……更加充满了命运的讽刺与绝对的终结意味。
战场,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随即,是特洛伊人劫后余生般的、带着疯狂与不信的欢呼!
以及,希腊人那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绝望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