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淡蓝色的静滞液中失去了意义。林野的意识悬浮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缘,如同深海中被洋流裹挟的碎片。左胸的灼痛和左腕的空洞感被液体的低温与某种药物成分压制,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观看一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火灾。只有偶尔,当某种外部能量扫描的脉冲穿透静滞舱时,那两处创伤才会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阵短暂而尖锐的涟漪,提醒着他身体内驻扎的“异客”。
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奇异的、被剥离的感知。他能“感觉”到静滞液在皮肤表面流动的细微轨迹,能“听”到舱外仪器那恒定不变的、低频率的嗡鸣,甚至能模糊地“看”到舱壁上那些监测探头发出的、肉眼不可见的能量射线网络。他的感官仿佛被静滞液放大又扭曲,接收着远超常人的信息,却又无法有效处理,只能被动承受,如同置身于一个永不停止的、温柔而冰冷的信息瀑布之下。
但最困扰他的,并非这些物理层面的异样。
而是“声音”。
或者说,是直接作用于他意识深处的“回响”。
起初只是极其微弱的、仿佛隔着厚重墙壁的模糊低语,混杂在仪器嗡鸣中难以分辨。渐渐地,那些低语变得清晰,分裂成无数个声音,有的充满痛苦与迷茫,有的带着冰冷的计算与审视,有的则充满了非人的、扭曲的嘶嚎。
“……规则碎片融合率……百分之三十七……持续上升……”
“……样本c-7的自主意识波动……间歇性出现……强度微弱……”
“……锈蚀能量与生物组织兼容性实验……第七十三组数据……”
“……‘门’的共振频率……需要重新校准……”
“……他不是容器……是污染源……必须清除……”
“……钥匙……我们需要完整的钥匙……”
这些声音片段毫无逻辑地涌入他的脑海,时而清晰如耳语,时而模糊如梦呓。林野意识到,这并非幻听。很可能是静滞舱的某种能量场,或者他自身被锈蚀能量侵染后变得敏感的状态,无意间捕捉到了研究所内部不同区域的通讯、研究人员的思绪碎片,甚至是……其他“样本”无意识中散逸出的精神波动。
尤其是那些提到“样本c-7”(苏宇)和“钥匙”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戳着他试图维持平静的意识。
苏宇……他就在附近的某个静滞舱里。他的状况怎么样了?那些声音提到的“自主意识波动微弱”、“规则碎片融合”……意味着什么?
林野试图集中精神,去分辨、去追溯那些关于苏宇的声音来源,但每次努力,都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左胸纹路的灼热反应,仿佛他脆弱的意识无法承载这种主动的探知。
他只能被动地接受,如同一个被固定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听着医生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讨论着他的病情和接下来的解剖方案。
这种无力的、被窥视被讨论的感觉,比直接的疼痛更折磨人。它一点点蚕食着他的意志,滋生出深沉的焦虑和一种逐渐蔓延的……暴戾。仿佛体内那股冰冷的锈蚀能量,也在通过这些负面情绪的滋养,悄然壮大。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周。在一次相对强烈的外部能量扫描过后,涌入他脑海的声音洪流中,突然出现了一段异常清晰、并且带着强烈指向性的对话。声音的来源似乎距离他的静滞舱不远,可能是隔壁的观察室。
“……陈博士,最高议会对你的‘观测报告’很不满。”一个苍老而威严的男声,带着明显的不悦,“你擅自行动,与雷罡指挥官合作,介入K7区事件,导致‘深渊观测者’的身份暴露风险激增。这违背了我们隐匿观察的宗旨。”
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了陈静那特有的、冷静而平稳的声音:“李老,宗旨是为了防止灾难。白杨的‘熔炉’实验已经越过临界点。如果不阻止,一旦他利用苏宇成功稳定‘门’的碎片,哪怕只是打开一道缝隙,后果都不堪设想。放任不管的灾难,与介入干预的风险,我选择了后者。”
“但你将两个极度不稳定的‘变量’带入了研究所!”被称为李老的声音提高了些许,“样本b-4(林野)的残缺‘钥匙’状态与未知能量侵染相互制衡,暂时可控,但样本c-7(苏宇)……他已经是一个行走的规则污染源!他的存在本身就在干扰研究所的基础能量场!更别提他体内那些未被完全消化的‘门’之碎片!”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在这里进行可控的研究和干预。”陈静的语气依然坚定,“在外界,他们只会沦为‘灯塔’或‘守夜人’激进派的工具,或者彻底失控造成更大破坏。在这里,我们至少有机会理解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找到可能的控制或……逆转方法。”
“逆转?”李老的声音带着讥讽,“陈静,你我都清楚,被那种层级的规则侵染,逆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研究所目前做的,不过是延缓他们的异化速度,并从中榨取关于‘墙’和锈蚀能量的数据罢了。别忘了,‘深渊观测者’的终极目标,是理解‘墙’,必要时关闭或稳定它,而不是当两个怪物的保姆!”
“他们不是怪物。”陈静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们是人,是被卷入灾难的受害者。我们的研究,应该包括拯救的可能性。”
“感情用事是科研者的大忌。”李老冷冷道,“议会已经下达新的指令:在确保研究所安全和秘密的前提下,对两个样本进行极限承压测试,收集更详尽的能量反应数据,评估其作为‘战略资源’或‘潜在威胁’的最终价值。必要情况下……可以采取更激进的提取手段。”
更激进的提取手段?林野的心猛地一沉。
“这太危险了!”陈静反驳道,“他们的状态极不稳定,强制性的极限测试很可能导致彻底失控!”
“所以需要你,陈博士,制定出尽可能‘安全’的测试方案。”李老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是命令。别忘了,你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是因为议会中还有人相信你的判断和价值。不要浪费这次机会。”
对话戛然而止,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静滞液中,林野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虽然被液体抑制,但胸膛的剧烈起伏依然搅动了周围的蓝色液体。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极限承压测试?战略资源?潜在威胁?
他们果然只是“样本”,是“物品”。所谓的“隐匿观察”和“可控研究”,不过是更精致、更残酷的囚禁和实验借口!陈静的些许善意,在研究所冷酷的决策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必须离开这里!在那些“更激进的提取手段”落到他和苏宇头上之前!
但如何离开?他身处不知多深的地下,被禁锢在充满抑制能量的静滞液中,身体残破,力量枯竭,连动弹一下都异常困难。
绝望的情绪如同静滞液般包裹上来。
就在这时,另一段微弱但截然不同的“声音”,极其突兀地、断断续续地,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来自灵魂连接的另一端!
“……林……野……”
是苏宇!极其微弱,充满了痛苦和混乱,但却无比清晰!是他在主动尝试联系?!
“……痛……好多……声音……碎片……在烧……”
苏宇的意识碎片如同风中残烛,传递过来的信息支离破碎,充满了被规则撕裂的痛苦和灵魂被污染的呓语。
林野立刻集中全部精神,不再去听外界那些冰冷的声音,而是努力将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试图回应那微弱的呼唤。他没有传递复杂的意念,只是不断地、重复地发送着一个最简单的信号:我在这里。
如同在漆黑的暴风雨夜中,点亮一盏微弱的、固执的灯塔。
“……找……到你……”苏宇的回应更加断续,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丝……方向感?“……下面……更深……有……光……不对……是……‘它’……”
下面?更深?有光?“它”?
苏宇在混乱中感知到了什么?研究所更深层的东西?
“……危险……但……可能……路……”苏宇的意识波动变得更加不稳定,仿佛这次短暂的连接消耗了他巨大的力量,最后传来的,是一个模糊的、关于能量流动的“图像”,以及一个强烈的警告意念:“……别……相信……穿白衣服的……所有人……”
连接骤然中断。
林野的意识重新被静滞液的冰冷和仪器的嗡鸣包裹,但苏宇那断断续续的呓语和警告,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下面……更深……有路?但充满危险?
别相信穿白衣服的……所有人?包括陈静?
苏宇在熔炉中经历了非人的融合,他的感知或许已经发生了难以理解的变化。他“看到”的东西,未必是真实的物理路径,也可能是能量层面的通道,甚至是规则的“裂缝”。
但这是他们在绝境中得到的唯一一个指向“可能出路”的信息。
林野躺在静滞液中,缓缓睁开了眼睛,隔着淡蓝色的液体和透明的舱壁,望向外面那片柔和的、却象征着囚禁的光芒。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必须想办法,在所谓的“极限承压测试”到来之前,主动做点什么。
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前路是苏宇口中那未知的、危险的“它”。
静滞的囚笼,已然无法禁锢那颗在绝望中重新点燃的、寻求破局之心。
下一次能量扫描,下一次研究人员靠近,或者……下一次苏宇那微弱的连接能够再次建立时,就是他尝试行动的时刻。
赌上一切,寻找那条隐藏在研究所更深处、由混乱呓语指出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