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东边的篱笆,小毛豆就踩着露水往院角跑,手里攥着个竹篮——篮底垫着层棉布,是楚嫣然昨天用米汤浆过的,挺括又吸水。他踮脚够着竹架上的露水,篮沿沾了圈晶莹的水珠,像给竹篮镶了道银边。
“慢着点!”阿月从厨房追出来,手里还捏着块没揉完的面团,“露水得顺着竹篾接,你这么乱晃,都洒啦!”
小毛豆停住脚,仰着脖子看她:“阿月姐,太奶奶的《食记》里说,‘芒种露水泡新茶,能消整夏的暑气’,是不是真的?”他鼻尖沾着片槐树叶,是刚才钻篱笆时蹭的,看着倒像只沾了草屑的小松鼠。
阿月走过去,把竹篮从他手里接过来,重新举到葡萄藤下。藤叶上的露水顺着叶脉滚到叶尖,“嗒”地落在棉布上,积起小小的水洼。“得接叶片背面的露,”她指尖划过叶背的绒毛,“正面的露沾了灰,背面的才干净。你看这绒毛,像给露水铺了层褥子,存得住气。”
小毛豆凑过去看,果然见叶背的露水更圆更亮,落在棉布上都带着股清甜味。他学着阿月的样子举着竹篮,胳膊举酸了也不肯放,嘴里数着“一、二、三……”数到五十的时候,篮底的棉布终于洇透了小半,像块被雨水打湿的云。
“够泡一壶了。”阿月接过竹篮,往厨房走,“等会儿让张叔看看,他懂茶,知道该配哪种茶叶。”
厨房的灶台已经烧起了火,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楚嫣然正蹲在灶前剥莲子。新采的莲蓬堆在竹筐里,嫩绿色的外壳还带着刺,她指尖灵活地一捏,莲蓬就裂成两半,圆润的莲子滚进瓷碗里,白胖得像刚脱壳的珍珠。“前儿采的莲子太嫩,煮茶发苦,”她抬头冲阿月笑,“这筐是今早去荷塘摘的,刚过了芒种,莲子芯带点甜,正好配露水。”
阿月把竹篮放在案上,用银勺舀起露水往白瓷碗里倒。露水落在碗里,映出窗棂的影子,竟比井水还清透。“张叔呢?”她四处张望,“不是说今早来教我们炒茶吗?”
“在西厢房翻他的老茶罐呢,”楚嫣然剥出颗莲子,往嘴里塞,“说要找那罐‘雨前龙井’,去年收的,一直舍不得喝。”
话音刚落,张叔就捧着个紫砂罐进来了,罐身上刻着“松风”二字,边缘都磨得发亮。“找着了找着了,”他揭开罐盖,一股清冽的茶香立刻漫开来,混着灶台上的水汽,像把春天揉碎了撒在屋里,“这茶得用文火炒,炒出茶香就行,不能焦,配露水和莲子,绝了。”
小毛豆踮脚扒着案台看,被茶香勾得直咽口水:“能给我留口吗?就一口。”
“等晾凉了给你泡半杯,”张叔笑着刮他鼻子,“这茶劲儿大,小孩子喝多了睡不着。”
阿月取来平底锅,在灶上慢慢烘热。张叔抓了把茶叶放进锅里,竹铲轻轻翻动,动作缓得像在绣花。“炒茶得‘手不离锅,茶不离铲’,”他手腕一转,茶叶在锅里打着旋,“你看这颜色,从深绿转浅黄,就像看着春天变成夏天,急不得。”
茶香越来越浓,带着点焦香又透着清甜,小毛豆忍不住又凑近些,被楚嫣然拉到一边:“别捣乱,张叔炒茶最忌讳分心。”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林峰扛着捆新割的艾草进来,裤脚沾着泥。“刚去后山割的,”他把艾草靠在门框上,“晒两天就能收艾绒,端午包粽子时塞点进去,驱虫。”他看见案上的露水和茶叶,眼睛一亮,“哟,这是要煮露水泡茶?算我一个!”
“来得正好,”阿月递给他个竹筛,“帮着把莲子芯挑出来,芯留着泡水喝,败火。”
林峰坐下剥莲子,指尖被莲壳划了道小口子也不在意,只笑着说:“昨天去看酱缸,酱坯上的白霜又厚了层,张叔说得对,这酱晒到入伏,准能出最好的味。”
“可不是嘛,”张叔把炒好的茶叶倒进瓷罐,“去年的酱到现在还香着呢,王婶前天来还念叨,说她家的酱总少点劲儿,问是不是该多晒半个月。”
楚嫣然把莲子倒进露水碗里,又撒了把冰糖,放在灶上慢慢炖。“太奶奶的《食记》里写,‘露水泡茶,得用老瓷碗喝才够味’,”她从橱柜里翻出个青花碗,碗沿缺了个小角,釉色却润得像浸过油,“这碗是太奶奶陪嫁的,说有年头的瓷能吸茶的火气。”
说话间,露水莲子茶炖好了。张叔给每个人倒了半碗,青花碗里的茶水泛着浅绿,莲子浮在里面,像卧着颗颗白玉。阿月抿了口,清冽的露水混着茶香,还有莲子的甜润,顺着喉咙滑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洗过一遍,舒服得想叹气。
“怎么样?”张叔看着她笑,“比你用井水沏的强吧?”
“强一百倍!”小毛豆抢着说,他捧着自己的小半碗,喝得嘴角都沾着茶渍,“比镇上茶馆的好喝!”
林峰喝完一碗,又给自己续上:“等会儿我把艾草晒在酱缸旁边,艾香混着酱香,说不定更绝。”
“我看行,”阿月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天李婶来说,她家的枣花蜜熟了,问咱们要不要,说是能拌酱吃。”
“要!当然要!”楚嫣然眼睛发亮,“去年用枣花蜜拌的酱,配馒头吃,小毛豆一顿能吃三个。”
小毛豆脸一红,梗着脖子辩解:“那是馒头太香!”逗得大家都笑起来,笑声撞在厨房的白墙上,又弹回来,混着茶香和水汽,像首没谱的歌。
太阳慢慢爬高,照得院里的酱缸发亮。阿月搬了把竹椅坐在缸边,看着竹匾缝隙漏下的阳光在酱面上跳。张叔说这酱晒到七月初七就能开缸,到时候拌新收的茄子,或是抹在烤饼上,都是顶好的滋味。她忽然觉得,太奶奶写《食记》时,大概也总坐在酱缸边吧,看露水落,看日头升,看时光在酱缸里慢慢酿成甜。
竹篮里的露水已经用完了,棉布晾在绳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小毛豆还在捧着青花碗舔,楚嫣然在收拾茶具,张叔在讲他年轻时去茶山收茶的事,林峰蹲在篱笆边捆艾草,艾草的清香混着酱缸里飘出的酱香,漫了满院。
阿月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踏实的味道——是露水的清,茶叶的香,莲子的甜,艾草的苦,还有酱坯慢慢发酵的醇。这些味道缠在一起,像极了太奶奶说的“日子”,得慢慢熬,细细品,才能尝出最厚的味。
她起身往厨房走,想再煮点茶。案台上的紫砂罐敞着口,茶香还在往外冒,像在招呼她:“再来点,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