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苗圃的晨露还凝在“传承”树的新叶上时,阿月已经踩着青石板上的苔痕走到了玻璃棚前。昨夜下了场小雨,棚顶的玻璃淌着水痕,像给晨光蒙了层纱,把里面的物件都映得朦朦胧胧——太爷爷的账册、太奶奶的绣花绷、爷爷的粗布马甲,还有那棵刚栽下的纪念树,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轻轻摇晃,像群安静的故人。
“快看这可可苗!”林峰的声音从棚内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阿月推门进去,看见他正举着放大镜,对着第100代可可苗的叶背仔细看,阳光透过镜片,在叶片上投下小小的光斑,“这叶脉里有红点!跟太爷爷账册里画的一模一样!”
阿月凑过去,果然见翠绿的叶脉间嵌着细密的红点,像谁用朱砂笔轻轻点过。她忽然想起太爷爷账册里的批注:“可可苗现红点者,百年一遇,结荚必丰。”指尖抚过叶片,那红点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像藏在时光里的印章。
楚嫣然端着个竹筛走进来,里面摊着新采的玫瑰花瓣,露水顺着筛眼往下滴,在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张叔说今天要做‘百福胭脂’,”她把花瓣倒进陶瓮,“用100片带露的玫瑰,加100粒鹰嘴豆磨的粉,还要用铜雀秤称足100钱,说是能给育苗圃添福气。”
“100钱?”阿月看着石桌上的铜雀秤,秤杆上的刻度最末端才到50钱,“这秤称不了啊。”
“张叔早想到了,”楚嫣然从瓮里掏出个新做的秤砣,是用去年收获的可可豆压制成的,泛着深褐色的光,“他说旧秤配新砣,就像老根发新枝,刚刚好。”
苏沐雪抱着卷宣纸进来时,裙角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河湾那边回来。“‘归燕’号的窗纱缝好了,”她把宣纸铺在石桌上,上面用朱砂画着幅长卷,“我把圃里的故事都画下来了,从太爷爷栽第一棵可可苗,到咱们种‘传承’树,一共101笔,少一笔都觉得不圆满。”
阿月俯身细看,长卷的开头是片荒芜的坡地,太爷爷扛着铁犁蹒跚走来;中间画着太奶奶在窗前捣玫瑰,铜碾转得慢悠悠;再往后是爷爷穿着粗布马甲修剪果树,爸爸捧着育苗证书笑;最后几笔是玻璃棚里的场景,四人围着可可苗,阳光从棚顶洒下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这最后一笔……”阿月指着长卷末端的空白,“怎么没画完?”
“等着你来画啊,”苏沐雪把毛笔塞进她手里,“张叔说故事没有尽头,得留着给往后的日子添新墨。”
正说着,张叔拄着拐杖进来了,手里提着个红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猜猜这是什么?”老人笑着解开布,露出个黑陶瓶,瓶口用红布塞着,“这是你太奶奶酿的玫瑰酒,埋在‘传承’树底下快三十年了,今天开封正好。”
陶瓶打开的瞬间,甜香混着酒香漫了满棚,像把三十年的时光都酿成了蜜。林峰赶紧找来四个粗瓷碗,张叔亲自斟酒,酒液在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第一碗敬太爷爷太奶奶,”老人端起碗,对着长卷里的画像举了举,“谢他们给咱们留下这方好天地。”
四碗酒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酒液溅在石桌上,很快被蒸发,只留下淡淡的酒痕,像时光的印记。阿月抿了口酒,甜里带着微涩,像极了太奶奶做的玫瑰糕,又像这育苗圃的日子,有苦有甜,却格外踏实。
中午做“百福胭脂”时,大家分工合作:楚嫣然捣玫瑰,林峰磨鹰嘴豆粉,苏沐雪用铜雀秤仔细称量,阿月则负责按张叔教的法子搅拌——顺时针转100圈,再逆时针转100圈,说是能让香气更匀。陶瓮里的混合物渐渐变成温润的粉红色,像朝霞落在了泥里。
“你看这颜色,”楚嫣然用竹片挑起一点,对着光看,“比上次做的艳多了,果然老法子管用。”
“不是老法子管用,”张叔坐在竹椅上,看着他们忙碌,“是人心诚。你太奶奶当年酿玫瑰酒,每朵花都要亲手摘,说是‘花里藏着心意,酿出来的酒才够味’,跟你们现在做胭脂一个道理。”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棚,在长卷上投下斑驳的光。阿月忽然想起太爷爷账册里的最后一页,没有育苗记录,只写着行字:“百年育苗,育的不是苗,是人心。”她低头看着陶瓮里的胭脂,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把一代代人的心意,像酿玫瑰酒那样,慢慢融进时光里,等某天开封,满室都是温暖的香。
镇上的孩子们放学后来看热闹,围着玻璃棚叽叽喳喳。小毛豆举着个自制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第101天”,说是要挂在“传承”树上。“阿月姐姐,明天能教我们嫁接月季吗?”他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娘说学会了,就能给我妹妹种满院子的花。”
阿月笑着点头,忽然看见苏沐雪在长卷的空白处添了笔——画了个小小的孩子,正蹲在“传承”树下,手里拿着颗可可豆,像是要把它埋进土里。
“这才对嘛,”张叔看着新添的笔画,满意地笑了,“故事就是这样,老的没说完,新的已经开始了。”
傍晚收工时,“百福胭脂”终于做好了,被盛在100个小小的瓷碟里,每个碟边都用朱砂点了个小点,像颗颗心。阿月把瓷碟分给来帮忙的孩子,看着他们捧着胭脂跑远,忽然觉得这胭脂红得像跳动的火苗,要把育苗圃的温暖传到更远的地方。
夕阳把玻璃棚染成了金红色,铜雀秤、铜碾、陶瓮、长卷……所有的物件都浸在暖光里,像被时光温柔地拥抱着。阿月站在“传承”树旁,看着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忽然明白,所谓“101章”,不是结束,是开始——就像这棵树会继续长高,可可苗会继续结果,育苗圃的故事,会在一辈辈人的手里,长出更繁茂的枝叶。
夜里,阿月在长卷的最后添了笔:画了颗饱满的可可豆,落在湿润的泥土里,旁边写着“待来年”。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字上,像给未来的日子,镀上了层温柔的银。
育苗圃的灯亮到很晚,棚里的物件在灯光下静静伫立,仿佛在说:只要人心还暖,时光就不会凉,而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故事,终将在新的日子里,开出更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