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过后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斜斜地穿过育苗圃的玻璃温室,在地面织出金色的网。阿月蹲在温室角落,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排嫁接苗——距离嫁接已过半月,楚嫣然她们接的几株月季早已抽出新叶,唯独她亲手接的那三株“火焰”,枝条顶端的小叶始终蔫蔫地蜷着,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别总盯着,越急越不成。”楚嫣然端着水壶走进来,壶嘴的水流细细的,刚好浇在苔藓边缘,“植物认人,你越焦虑,它越不爱长。当年我第一次学嫁接,盯着苗看了整宿,结果第二天就蔫了半株,还是张叔说‘放平常心,该活的自然会活’。”
阿月闷闷地“嗯”了一声,指尖轻轻碰了碰“火焰”的枝条——表皮依旧带着点韧性,没有发皱,可就是不见新芽。她想起嫁接那天,自己手忙脚乱地削接穗,三次才对准形成层,绑布条时差点勒断砧木,当时林峰还打趣说“这苗要是活了,得算半个功臣”。
“要不……解开看看?”阿月抬头望着楚嫣然,眼里带着点恳求,“万一形成层没接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急什么。”楚嫣然放下水壶,拿起小镊子拨开最顶上的一片小叶,“你看这叶腋,有个针尖大的绿点看见了吗?这是要冒新芽的信号,比我那几株冒芽时还早呢。”
阿月凑近了才看清——果然在蜷着的小叶底下,藏着个嫩得发亮的绿点,像颗被遗忘的绿珍珠。她忽然红了眼眶,手指悬在半空不敢碰:“真的……要长了?”
“骗你做什么。”楚嫣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苗跟你性子像,看着蔫,其实憋着劲儿呢。当年你太奶奶嫁接的那株‘双色牡丹’,也是迟迟不冒芽,所有人都以为活不成了,结果开春一暖和,直接爆出三个花苞,红的粉的缀在枝头,成了镇上的稀罕物。”
正说着,林峰抱着捆松针进来,松针带着清冽的松香,是刚从后山拾的。“张叔说给苔藓添点松针,既能保湿又能防霉菌,”他把松针铺在嫁接苗周围,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我刚在圃里转了圈,你种的萝卜冒出缨子了,齐刷刷的,比我种的还齐整。”
阿月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跟着林峰往温室外跑。菜畦里的萝卜缨子果然抽出半尺高,叶片边缘带着细碎的锯齿,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片绿色的小旗帜。“真的长这么快!”她蹲下去,数着缨子的数量,“三十株,一株都没少!”
“你天天给它们唱歌,能长得慢吗?”苏沐雪拿着记录本走来,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昨天记的‘萝卜缨三寸,叶色浓绿’,今天就得改‘四寸,叶腋带绒毛’了。”她翻开本子给阿月看,里面夹着片萝卜叶标本,是上周采摘的,边缘还沾着点泥土,“你看这叶脉,比镇上菜市场买的萝卜清晰多了,说明咱们的土够肥。”
阿月摸着萝卜缨子,忽然想起嫁接的月季:“它们会不会也喜欢听人说话?”
“说不定呢。”林峰扛着锄头往菜畦深处走,“下午给萝卜追肥,你要是有空,来跟它们多说说话,让它们长快点,争取霜降前收。”
接下来的几日,阿月除了给嫁接苗浇水,总不忘蹲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菜畦里的萝卜又长高了半寸,说苏沐雪新扦插的绿萝活了大半,说林峰昨天劈柴时差点被木屑迷了眼。楚嫣然她们听着好笑,却也没人戳破,只当她找到了排遣焦虑的法子。
转机出现在寒露这天清晨。阿月像往常一样去温室,刚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她接的那株“火焰”顶端,蔫了半月的小叶突然舒展开,叶腋间冒出的新芽已经长到半寸长,嫩红的茎秆上缀着两片新叶,叶尖带着点俏皮的卷,像在跟她打招呼。
“长了!真的长了!”阿月转身就往圃外跑,鞋跟在石板上磕出“噔噔”的响,惊飞了竹架上的麻雀,“楚姐姐!林峰哥!苏姐姐!你们快来看!”
楚嫣然她们赶来时,温室里已经围了几个孩子。小毛豆举着放大镜,正对着新芽仔细看:“阿月姐姐,这叶子是红的!跟别的月季叶子不一样!”
可不是,新叶的边缘泛着淡淡的红,像被晨露染过似的,而楚嫣然接的那几株,新叶是纯绿色的。“这是‘火焰’的特性,”楚嫣然用镊子轻轻托起新叶,“接穗的基因显出来了,说明形成层接得稳,养分供得上。”
苏沐雪赶紧翻开记录本,在上面画了幅新芽的素描,旁边标着“寒露日,‘火焰’嫁接苗首抽新芽,叶色红绿相间,茎长半寸”。她忽然指着新芽基部:“你们看,接口处的布条有点松,得重新绑一下,免得风一吹晃伤了。”
林峰取来新的棉布条,小心翼翼地解开旧布条——接口处已经长出层薄薄的愈伤组织,嫩白色的,像层细密的网,把接穗和砧木紧紧连在一起。“长牢了!”他眼里闪着光,“这愈伤组织比我当年接的还厚实,看来阿月的‘说话’法真管用。”
阿月红着脸,手却没停——她学着楚嫣然的样子,用新布条把接口重新绑好,力道比上次均匀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抬头问,声音里还带着点激动的颤。
“得慢慢见光了,”楚嫣然把温室的遮阳网掀开一角,让阳光斜斜地落在新芽上,“一直闷在温室里会徒长,每天晒两个时辰太阳,让它适应外面的环境。”
接下来的日子,阿月像照顾孩子似的照看着嫁接苗。清晨搬出去晒太阳,午后搬回温室避强光,傍晚用温水擦拭叶片上的灰尘。那株“火焰”也争气,新叶一片接一片地抽,茎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到霜降前夕,已经长出半尺高,枝头甚至冒出个米粒大的花苞。
“要开花了!”小毛豆举着自制的“观察日记”跑来,本子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新芽,“我数过了,一共长了七片叶子!比楚姐姐的那株还多两片!”
阿月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叔时,老头正在地窖里翻找过冬的草帘。“好啊好啊,”他拄着拐杖往外走,沾着泥土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当年你太奶奶总说‘嫁接是给植物换魂,接得好,能活出两世的精彩’,现在看来,你这手艺没丢。”
张叔带来个旧瓷盆,是他年轻时养兰花用的,盆底有个精致的漏水孔,边缘还留着淡淡的兰草纹。“把这苗移到盆里吧,”他把瓷盆递给阿月,“温室里暖和,说不定能在年前开第一朵花。”
移盆那天,阿月特意选了个晴好的午后。她用小铲子小心地扒开苔藓,砧木的根须已经从盆底的排水孔钻出来,在外面盘成细密的网。“根长得真壮!”苏沐雪帮着理顺根须,“看来这野蔷薇的砧木确实厉害,比专门的月季砧木还能吸水。”
林峰早已把盆底铺好碎陶片,上面覆着腐叶土和珍珠岩的混合土——是按“三分土、一分沙、半分腐熟羊粪”的比例配的,肥效温和不烧根。“埋的时候注意,”他在旁边指导,“接口要高出盆土半寸,不然埋在土里会烂。”
阿月捧着苗,轻轻放进瓷盆中央,再用小铲子一点一点往根须周围填土,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盖被子。填到一半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红布包——里面是娘留的半颗绣花针,她小心地把布包埋在盆土边缘:“娘说,针能镇土,让苗长得稳。”
楚嫣然她们没有笑,只是帮着把土压实,浇上定根水。水珠落在红布包的位置,很快渗进土里,像给这份念想镀了层温柔的光。
冬至前的第一场雪落时,温室里的“火焰”终于开花了。不是预想中的纯红色,而是花瓣边缘泛着胭脂红,往里渐渐晕成粉白,花心藏着金黄的蕊,像团燃烧的小火苗,却又裹着点少女的羞怯。最奇的是,靠近砧木的枝条上,竟抽出朵小小的白色蔷薇,与那朵异色月季并立在枝头,像对久别重逢的姐妹。
“双色花!真的是双色花!”孩子们围着花盆欢呼,小毛豆举着相机拍个不停,“阿月姐姐,这花能叫‘火焰雪’吗?红的像火,白的像雪!”
阿月望着枝头的花,忽然想起嫁接那天,楚嫣然说的“两种植物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低头看着瓷盆边缘的红布包,又抬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眼眶慢慢湿润了——原来所谓传承,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像这株嫁接的月季,带着前人的印记,长出属于自己的新模样。
苏沐雪在记录本的最后写道:“冬至,‘火焰’嫁接苗首开双色花,红粉相缀,旁伴白花,如承旧约,亦展新姿。”她合上本子时,阿月正小心翼翼地剪下那朵白色蔷薇,别在她的发间:“苏姐姐,这花配你。”
温室的玻璃上凝着冰花,映着枝头的异色月季,也映着众人脸上的笑。阿月知道,这株花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里,她会学着嫁接更多品种,让育苗圃的枝头缀满更绚烂的色彩,就像那些藏在土里的念想,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开出令人惊喜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