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过忆魂林的树冠。新苗的枝桠已蹿到竹架顶,银边叶在月光下泛着冷辉,像谁撒了把碎银在叶尖。苏沐雪提着盏竹灯,灯芯裹着圈红绸,是按太奶奶的法子做的“引月灯”——据说月光顺着红绸往上爬,能让苗叶更亮些。
“这边的绳松了。”楚嫣然的声音从竹架顶端传来,她正趴在横竿上系防鸟网,裙摆垂下来扫过新苗的叶片,引得叶尖的露珠簌簌往下掉。竹架被她压得轻轻晃,林峰在下头扶着架腿,仰头喊:“慢着点!这节竿子去年受过虫蛀,别踩塌了!”
“知道啦,比我爹还啰嗦。”楚嫣然翻了个身,从腰间摸出个小铜铃,系在网角,“这是我娘给的‘惊鸟铃’,风吹着会响,鸟就不敢来了。”铜铃轻轻一晃,声音脆得像冰珠落地。
苏沐雪把引月灯挂在竹架中央,红绸果然顺着灯柱往上缠,月光透过绸子,在苗叶上投下淡淡的粉影。她忽然发现叶丛里藏着点异样——第三杈枝桠的顶端,竟结了个小小的花苞,裹着层青绿色的萼片,像颗攥紧的小拳头。
“你们看!”她踮起脚指着花苞,竹灯的光刚好打在上面,“是不是要开花了?”
林峰赶紧搬来梯子,爬上去仔细看:“萼片都泛紫了,应该就这两天的事。”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翻到“新苗观察日志”那页,笔尖在“花苞直径一寸二”后面画了个小星号,“比预想的早了三天,看来这阵子的松针灰没白撒。”
楚嫣然也凑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花苞:“摸着手感有点黏,像涂了层蜜。”她忽然笑出声,“说不定是朵甜花呢,等开了摘片花瓣尝尝?”
“别闹!”林峰拍开她的手,“太奶奶的日志里写,忆魂花百年才开一次,花瓣碰不得,一碰就谢。”他指着日志上的插画,“你看,画里的花是五瓣的,边缘还带锯齿,像镶了银边。”
苏沐雪忽然想起柴房那篮种子,转身跑回屋取来,借着竹灯光翻找——果然在篮底发现张折叠的纸,展开来是幅工笔画,画的正是忆魂花盛开的模样:五片银边瓣围着金黄的花心,花瓣上还停着只蓝翅膀的小虫,旁边注着行小字:“花开时,蓝翼虫来伴,此为吉兆。”
“蓝翼虫?”楚嫣然歪头想了想,“我好像在林边见过,傍晚飞出来,翅膀闪着蓝光,像会飞的蓝宝石。”
正说着,竹灯忽然晃了晃,林峰扶着灯柱抬头看:“起风了?”风里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从山坳那边滚过来的。
“不好,怕是要下暴雨。”苏沐雪看着天边的乌云,“这花苞刚结,经不住淋啊。”
楚嫣然三两下爬下竹架,拽过旁边的油布:“把苗整个罩起来!我去搬石头压边角。”她动作快得像阵风,油布在她手里展开,像片黑色的云。
林峰往油布边缘刷浆糊:“得糊严实点,去年暴雨把西侧的苗棚冲垮了,就是因为边角没压牢。”他忽然“哎呀”一声,手指被浆糊粘住了,“这老方子的浆糊怎么这么黏?”
“笨死了。”楚嫣然扔给他块湿布,“我奶奶说用糯米熬的浆糊才粘,不然风一吹就掀了。”她踩着石头把油布往竹架上搭,月光照在她胳膊上,能看见细密的汗珠。
苏沐雪把引月灯挂得更高些,好照亮油布的接缝:“这边还有道缝!快拿针线来,用麻绳缝上!”她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针线篮,这是太奶奶留下的,针是骨制的,线是用树皮纤维拧的,据说防水。
麻绳穿过油布的声音“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楚嫣然缝得又快又密,针脚比绣活还匀:“我娘教过,缝这种粗布得用‘之’字针,比直线针结实三倍。”她忽然低头笑了,“小时候缝坏了三块布,被我娘用顶针敲了脑袋。”
林峰在底下给油布压石头,每块石头都按“品”字形摆:“我爹说这叫‘三角镇’,能抗住八级风。”他搬来块最大的青石,上面还留着个小坑,“这是去年山洪冲下来的,当时卡在苗根旁边,救了苗一命呢。”
雷声越来越近,豆大的雨点“啪啪”砸在油布上,像有人在敲鼓。三人围着油布转,检查有没有漏水的地方,楚嫣然忽然指着东北角:“那边在滴水!”
“是油布破了个小洞!”苏沐雪赶紧摸出蜡块,用火折子烤软了往洞上按,“太奶奶说蜡能堵小破洞,比浆糊管用。”蜡块遇冷很快变硬,水滴果然停了。
风裹着雨丝扑过来,油布被吹得鼓鼓的,像只要飞的黑鸟。林峰死死拽着边角的绳子:“快!再加两块石头!”楚嫣然应声跑去搬石头,脚下一滑,差点摔进泥里,幸好抓住了竹架的横杆。
“没事吧?”苏沐雪扶她起来,见她手心擦破了皮,赶紧从药箱里掏药膏,“这是止血的,我太爷爷配的,抹上就不疼了。”药膏是深绿色的,带着薄荷的凉味。
“小伤而已。”楚嫣然甩甩手,又搬起石头,“比起我爹当年护苗,这算啥。他说有回为了挡雪,在苗棚里守了三天三夜,冻得脚都紫了。”
雨下得最急时,三人就守在油布旁,听着雨点砸在布上的巨响,像在跟老天爷较劲。竹灯的光透过油布渗出去,在雨里晕成团暖黄的雾,新苗就在这雾里安睡,花苞藏在油布下,像被小心捧着的秘密。
后半夜雨小了些,楚嫣然忽然指着油布外:“快看!”三人凑过去,借着竹灯光看见无数蓝盈盈的小点在飞,像撒了把活的星星——是蓝翼虫!它们围着油布飞,翅膀的蓝光映在湿漉漉的草叶上,把地面照得像片星空。
“太奶奶的画是真的!”苏沐雪眼睛亮得像星子,“它们是来等花开的吗?”
林峰轻声说:“可能是闻着苗的味来的。你看,它们不碰油布,就在周围飞,像在站岗。”
楚嫣然忽然笑了,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花蜜:“我娘说蓝翼虫爱吃这东西,咱们撒点在油布周围?”她把花蜜轻轻撒出去,蓝翼虫立刻围过来,翅膀的蓝光更亮了,像在跳圆圈舞。
雨停时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油布上的水珠顺着边角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里面盛着刚升起的朝阳。楚嫣然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一角,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花苞裂开了道缝,银边从缝里漏出来,像谁不小心把月光揉碎了塞进去。蓝翼虫们忽然都停在苗枝上,翅膀叠成小扇子,安安静静的,像在等待号令。
“快!拿日志来!”林峰手都在抖,笔尖在纸上滑出个小坑,“花开的时间、温度、蓝翼虫数量……都得记下来!”
苏沐雪忽然指着花苞:“缝变大了!”青绿色的萼片正在往后卷,露出里面粉白色的花瓣,边缘的银边在晨光里闪着光,果然像镶了银。
楚嫣然数着花瓣:“一、二、三、四、五!真是五瓣!”她忽然捂住嘴,怕呼出的气吹着花,“太好看了……”
花瓣完全展开时,蓝翼虫们一起飞了起来,围着花朵转圈,翅膀的蓝光和花瓣的银光混在一起,像在空气中织了张网。三人站在网下,看着这株守了几代人的苗,忽然觉得那些搬石头、缝油布的夜晚,那些记在日志里的字,那些太奶奶们留下的老法子,都顺着花茎往上爬,融进了这朵花里。
苏沐雪翻开日志新的一页,画下盛开的忆魂花,旁边写道:“雨过天青,花绽银边,蓝翼虫伴。原来守护从不是一个人的事,是绳结连着绳结,故事缠着故事,像这苗的根,在土里盘成一团,分不清哪是老根,哪是新须。”
楚嫣然把那枚敲过她脑袋的顶针挂在竹架上,顶针的铜光在花影里闪了闪,像个小小的句号,又像个新的开头。林峰往根须旁撒了把新收的种子,轻声说:“明年这时候,该有新苗冒出来了吧。”
晨光漫过忆魂林的树梢时,花心里的金黄花蕊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