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前一夜,忆魂林落了场细雪,像撒了把盐粒,薄薄地裹在枝桠上。苏沐雪裹着厚棉袄,踩着没脚踝的积雪往年轮棚走,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惊得枝头的雪沫簌簌落下,钻进她的领口,凉丝丝的。
棚子里的三株忆魂木幼苗已经长到半人高,树干上裹着楚家铁匠铺打的铁皮护圈,圈上缠着苏家绣娘织的粗麻绳,麻绳里塞着林峰备好的驱虫草——这是三族合力做的“冬衣”,老木的笔记里说“幼苗经冬,需三族护,铁防兽,麻防风,药防蛀”。苏沐雪蹲下身,拨开护圈旁的积雪,发现根部的泥土冻得发硬,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陶瓮,往土里撒了些忆魂木叶粉末,是去年秋天用果实壳磨的,能防冻。
“这边的雪得扫干净!”楚嫣然的声音从林外传来,她穿着件及膝的军绿色棉大衣,风刃别在腰后,手里挥着把竹扫帚,正清扫棚子周围的积雪。扫帚划过雪地,露出下面的干草,是前几日铺的,能给幼苗挡点寒气。“仲裁者说今晚会有冻雨,得把棚子加固,我让伙计们把新做的竹支架带来了,就在林口。”
林峰背着药箱从药庐方向走来,药箱上的铜锁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手里提着个陶壶,壶口冒着白气,走近了才闻到浓郁的药香:“这里面是姜枣和忆魂木根须熬的汤,趁热喝能驱寒。”他把陶壶递给苏沐雪,指尖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渣,“刚去检查了药圃的地窖,止血花的种子藏得稳妥,用松针盖了三层,冻不透。”
苏沐雪接过陶壶,暖流传遍全身。她从怀里掏出《忆魂林记》,翻到“冬藏”那一页,上面画着幼苗裹着护圈的样子,旁边记着楚嫣然的话:“竹支架要斜着打,与棚柱成三十度角,抗冻雨最稳”,还有林峰补的批注:“地窖温度需保持在两度,太冷冻坏种,太暖易生霉,老木留的温度计就挂在窖口”。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纸上凝成水雾,忽然想起奶奶日记里的句子:“冬藏不是停,是憋着劲等春,就像守林人,看着雪落,心里想着花开”。
加固棚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楚家的伙计们扛着碗口粗的竹支架,支架两端削得尖尖的,正往雪地里扎,楚家族长拿着个木匠尺在旁边量角度,嘴里念叨着“你太爷爷打支架,总在雪地里埋三块石头当支点,说‘三点稳如钟,任它风雪动’”。林家的药童们提着水桶,往棚子周围的土沟里倒水,水很快结成薄冰,林峰说这是“冰墙”,能挡住从地面钻来的寒风。
苏家的绣娘们来得最晚,却带着最实在的东西——她们抬着几卷厚毡布,布上用红线绣着三族图腾,是要给棚子当“顶帘”的。为首的绣娘踩着梯子,把毡布往棚顶铺,布角的铜环扣在竹架上,发出“叮当”的响:“族叔说这毡布是用羊毛和麻混纺的,防水还透气!你看这针脚,每寸缝了五针,比去年的密三成,保准漏不了雨。”
苏沐雪的族叔正帮着固定毡布,他手里那半块木梳,与苏沐雪怀里的另一半拼在一起时,梳齿间还卡着片干菊,是秋天收的。“你奶奶当年给老木的木屋糊窗,总在窗纸里夹层棉絮,”他指着棚子的缝隙,“说‘冷风专钻细缝,得堵严实’。这些毡布边角的缝隙,我带了麻线,得缝上。”他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这是你太奶奶的冬守笔记,上面记着‘每夜亥时去棚子转一圈,听幼苗有没有冻裂的声响,有就赶紧添护圈’。”
楚嫣然在棚子东侧打支架时,铁锹忽然碰到块硬物,“当”的一声震得她虎口发麻。挖开积雪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上刻着只展翅的鹰,正是楚家的图腾。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卷牛皮纸,纸上画着棚子的加固图,标注着“冬雪压顶时,需在棚心加根主柱,柱底埋三尺深,用青石夯实”,笔迹苍劲,是楚家太爷爷的手笔。“怪不得去年棚子差点被雪压塌,”楚嫣然拍着铁盒笑,“原来是少了这根主柱!”
林峰在检查地窖时,发现角落里藏着个陶罐,罐口用松脂封着,上面刻着棵小小的松树。他撬开松脂,一股清苦的药香漫出来,罐里装着本线装的《冬药记》,纸页已经发脆,上面记着各种防冻伤的药方:“冻疮初起,用忆魂木叶煮水浸洗,加三钱花椒;若已溃烂,敷止血花粉末,裹以松针灰”,字迹与他护心镜里存的太爷爷笔迹如出一辙。“你看这页,”他指着其中一段,“太爷爷早试过用忆魂木的树脂涂在护圈上,说‘能防雪水渗进木心’。”
日头爬到正午时,棚子已经加固妥当。新添的主柱稳稳立在棚心,竹支架斜斜地撑着棚顶,厚毡布把棚子裹得严严实实,只在南侧留了个小窗口,供幼苗透气。楚家的伙计们在棚外堆了圈雪墙,墙里埋着驱虫草,能防夜间的野兽;林家的药童们在地窖里摆好了温度计,红柱在两度刻度线处稳稳不动;苏家的绣娘们把三族的冬守笔记抄在布上,挂在棚内的竹柱上,用麻绳缠着,像串会说话的符。
暮色降临时,众人围坐在年轮棚旁的石桌旁,石桌上摆着各家带来的吃食:楚家的伙计烤了红薯,外皮焦黑,掰开却甜得流油;林家的药童煮了药粥,里面放了忆魂木根须和红枣,暖乎乎的;苏家的绣娘们端来用去年的忆魂木果实酿的甜酒,酒液在粗陶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尝尝这酒。”楚嫣然给苏沐雪和林峰各倒了一碗,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果实的甜香和一丝木柴的烟火气。“像不像老木说的‘冬味’?”她望着棚子上的积雪,“冷里藏着暖,才熬得过这长冬。”
苏沐雪喝了口酒,翻开《忆魂林记》新的一页,画下加固后的年轮棚,旁边写道:“冬藏酿雪,三族合力为幼苗筑家。老木说‘守林如酿酒,得经得住寒冬的酿,才能有开春的醇’,如今才懂,我们藏的不只是种子和幼苗,是让这林子知道,无论雪下得多厚,总有人在等它发芽。”
风卷着雪沫掠过棚顶,毡布发出“哗哗”的响,像谁在低声说着话。老木化成的忆魂木枝条上积满了雪,却依旧倔强地伸向天空,枝桠间漏下的月光,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看着棚子里的幼苗在暖圈里沉睡,看着石桌上的酒碗冒着热气,看着这林子的冬,藏着比雪更沉的期待。
远处传来各族子弟的笑闹声,是楚家的伙计在教孩子们堆雪人,雪人戴着铁护圈做的帽子;是林家的药童在讲冬夜的故事,说老木曾在雪地里守了三夜,就为护住一株快冻死的幼苗;是苏家的绣娘在教女娃们缝护指,说“开春种树时,手指暖了,苗才长得欢”。
苏沐雪把《忆魂林记》小心地揣回怀里,与拼好的木梳贴在一起。棉鞋踩在回家的雪路上,她仿佛听见幼苗在棚子里轻轻呼吸,像在说:“等我,开春就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