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缕风带着融雪的潮气,钻进忆魂林的每道缝隙。苏沐雪蹲在竹棚边,看着幼苗顶破最后一层薄雪,新抽的嫩叶泛着鹅黄,叶尖还沾着冰晶融化的水珠。她翻开《忆魂林记》最新一页,上面画着三幅小图:冬雪覆盖的竹棚、春日抽芽的新叶、还有楚嫣然用风刃在雪地上刻的歪字——“等春”。
“该拆棚子了。”楚嫣然扛着斧头从林子里走出来,斧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风刃别在腰间,与斧柄碰撞发出“噔噔”的响。她把斧头往地上一杵,震落的雪块砸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泥点:“仲裁者说今日辰时拆棚最宜,阳光斜照角度刚好,不伤新叶。你看那几棵老忆魂木,树皮都泛出油光了,准是在等咱们给新苗腾地方。”
林峰正跪在药圃边分苗,新育的止血花幼苗顶着紫褐色的嫩芽,被他小心地移到陶盆里。药圃边缘的驱虫草已经抽出新茎,散着清苦的香气,与忆魂木的甜香混在一起,成了林子里独有的味道。“这几盆得挪到竹棚东边,”他用竹片在地上划出记号,“止血花喜阳,昨天测了日光角度,东边每日能多晒两刻钟。”
苏沐雪指尖抚过《忆魂林记》上的字迹,忽然发现纸页边缘多了几行小字,是楚嫣然的笔迹:“三月初三,拆棚;三月初五,修篱笆;三月初七,给老木那棵树施肥。”还有林峰补的批注:“施肥需用发酵的草木灰,掺三成忆魂木叶碎,老木留下的笔记里记的。”她笔尖顿了顿,想起奶奶日记里的话:“守林人的春天,是跟着树芽走的,芽动了,人就不能歇着。”
拆竹棚时,各族子弟来得比辰时还早。楚家的铁匠铺伙计扛着新做的竹梯,梯脚缠着防滑的麻布,是楚嫣然父亲特意叮嘱加的;林家的药童们提着水桶,桶里盛着过滤过的泉眼水,说“新苗喝了泉眼水,扎根稳”;苏家的绣娘们捧着新绣的幔子,布上的雏菊沾着金线绣的露珠,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慢点拆,别碰着新叶。”楚家族长站在竹棚边,指挥着伙计们松绑油布绳,烟袋锅在手里转着圈,火星落在融雪的泥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印,“当年你太爷爷拆钟架棚子,用了整整三个时辰,说‘慢工出细活,急了要伤木头的魂’。你看这竹条,拆下来还能编筐,一点不浪费。”
苏沐雪的族叔正帮着绣娘挂新幔子,幔子四角缀着小铜铃,风一吹就“叮铃”响,惊得林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手里那半块木梳,与苏沐雪怀中的另一半拼在一起时,梳背的雏菊恰好接住一缕晨光,纹路里的积尘被照得分明。“你奶奶总说,春天的幔子要留七分透,”他摸着幔子上的针脚,“阳光能筛进来,风也能钻出去,就像过日子,得有进有出才活泛。”
林峰的师傅蹲在药圃边,看着徒弟给新苗浇水,手里摩挲着那枚松纹玉佩,玉佩上的新叶刻痕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记得你太爷爷移苗,总在手里攥把忆魂木碎末,”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他说‘草木有灵,得让老木认认新苗的气’。你看这陶盆边的木屑,就是我从老木那棵树上刮的,混着土,根须长得快。”
拆到竹棚最后一根横梁时,楚嫣然的斧头突然顿了一下。横梁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笔迹歪歪扭扭,是老木的手笔:“春拆棚,夏修枝,秋收籽,冬藏叶——守林人四季的活计,少一样,树就长不圆。”纸角还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像个偷乐的孩子。
“老木这是早算着我们今日拆棚呢。”苏沐雪小心地揭下纸,夹进《忆魂林记》里,纸页上还留着竹条压出的纹路,像片迷你的年轮,“他连四季的活计都替我们安排好了。”
楚嫣然把横梁扛下来时,发现梁底缠着圈细麻绳,绳头系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三粒饱满的忆魂木种子,每粒种子上都用红漆点了个小点,像三颗小小的心。“这是去年秋天收的新种,”她把种子分给苏沐雪和林峰,“老木说‘新苗得有伴,不然孤单’,准是想让我们再种几棵。”
林峰接过种子时,护心镜突然发烫,镜面映出林子深处的景象——老木那棵忆魂木的树洞里,放着个陶瓮,瓮口露出半截布,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我们去看看?”他抬头望向林深处,晨光穿过枝桠,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说不定是老木留下的别的东西。”
三人往树洞走时,沿途的老忆魂木都像醒了过来。树皮上的纹路在阳光下舒展,树洞里积的残雪正在融化,滴答声敲在空陶碗里,像在数着春天的脚步。走到老木常坐的那棵树下,楚嫣然用斧头撬开树洞,陶瓮果然藏在里面,瓮口封着的布上绣着三族图腾,正是苏家绣娘去年冬天绣的那块。
“是酒!”楚嫣然揭开布时,一股清冽的酒香漫出来,混着忆魂木的甜香,让人鼻尖发痒。瓮里泡着的不是寻常的酒,是忆魂木的嫩叶和松针、鹰羽烧成的灰,还有几朵干雏菊,正是三族的信物,“老木这是泡了坛‘三族酒’,等着我们开春喝呢!”
苏沐雪舀出三碗酒,酒液呈浅金色,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她举起碗时,发现碗底刻着个小小的“守”字,与残碑上的字迹如出一辙。“敬老木?”她看向楚嫣然和林峰,眼里映着晨光。
“敬老木,也敬这林子。”楚嫣然的碗与她的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敬所有守过这片林的人,也敬我们自己——往后的日子,轮着我们守了。”
林峰的碗轻轻撞过来,三碗酒在晨光里漾出涟漪:“还要敬这新苗,敬药圃里的花,敬每圈正在长的年轮。”
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微苦的药味、清冽的草木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甜,像极了林子里的春天。苏沐雪放下碗时,发现陶瓮底刻着行字,是老木的笔迹,比别处的字都用力,刻痕深得能塞进指甲:“年轮转,人不散,林子里的故事,总得有人往下说。”
这时,远处传来各族子弟的笑闹声。楚家的伙计们正在新苗周围栽篱笆,竹条敲进土里的“咚咚”声,像在打鼓;林家的药童们举着新采的止血花,在草地上追跑,花瓣落在地上,铺出条紫褐色的路;苏家的绣娘们正把《忆魂林记》里的画绣成幡子,要挂在老忆魂木上,让风带着故事传遍林子。
苏沐雪翻开《忆魂林记》最新一页,提笔写下:“春至,棚拆,苗长。老木说故事要往下说,我们便接着写——写新苗如何扎根,写药花如何结果,写三族的脚印如何与老木的脚印重叠,写年轮深处,终于传出新的声音。”
风穿过忆魂林,卷着新叶的气息、酒香和笑闹声,钻进每棵树的年轮里。老木那棵忆魂木的枝条轻轻晃动,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笑——笑这春天来得正好,笑这故事写得正酣,笑那些藏在年轮深处的约定,终于在新抽的芽尖上,开出了属于这个春天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