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苗圃的铁皮烟囱里冒出最后一缕青烟时,阿月正蹲在温室角落给“霞云缀”换盆。新配的盆土是林峰下午刚从后山背来的腐叶土,混着碾碎的木炭和少量骨粉,捧在手里松松软软,还带着雨后山林的清腥气。
“当心别碰着新抽的嫩芽。”楚嫣然端着托盘走过,盘里的陶土盆叮当作响,“张叔刚让人送了批新花盆,说是景德镇的老匠人烧的,透气得很。”她拿起个青灰色的折沿盆,“这只给‘霞云缀’正合适,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太奶奶绣的云纹?”
阿月凑近一看,盆壁上果然有圈浅浅的云纹,指尖抚过纹路时,忽然想起小时候太奶奶给她梳辫子,总说“云纹能护着姑娘家心细如发”。她小心地把月季连土坨捧进新盆,填土时特意留出三分空隙:“张叔说这样浇水才不会积涝,就像做人得留三分余地。”
温室外面,林峰正踩着梯子修补漏风的窗棂。雪粒子打在塑料布上“沙沙”响,他时不时回头看眼温室的灯光,像怕里面的花草受了冻。“阿月,把那卷防水布递过来!”他的声音混着风声传进来,带着点喘——刚才扛梯子时不小心扭了腰,此刻正扶着墙揉。
“来了!”阿月抱着防水布跑出去,雪粒子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林峰接过布,往窗棂上钉时,腰又“咔”地响了一声,疼得他龇牙咧嘴。“要不歇会儿?”阿月赶紧扶他,却被他摆手推开。
“没事,这点疼算啥。”他咬着牙把最后一颗钉子敲进去,“今晚有暴雪,要是窗户漏风,你那些宝贝花准得冻坏。”他往温室里瞅了眼,“‘霞云缀’刚换盆,最忌忽冷忽热,我这老腰可不能掉链子。”
苏沐雪抱着本线装书从宿舍那边走来,书皮都磨白了,她却宝贝似的裹着棉布。“张叔让我把这个给你。”她把书递给阿月,封面上“育苗札记”四个字是手写的,墨迹都透着陈旧,“说是你太奶奶当年记的,里面有嫁接月季的秘方,特别是‘双色花’的培育法子,写得可细了。”
阿月翻开泛黄的纸页,太奶奶的字迹娟秀有力,在“如何让接穗与砧木相融”那页,还夹着片干枯的月季花瓣,浅粉里透着点白,像极了“霞云缀”的颜色。“这是……”她指尖抚过花瓣,忽然想起张叔说的“银簪护花”的故事。
“你太奶奶在里面记了件趣事,”苏沐雪凑过来看,“说有年春天嫁接‘双色牡丹’,接穗总活不了,她就把陪嫁的银镯子熔了点银水,涂在接口处,结果那年花开得特别艳。”她指着页边的小字,“你看,这里还画了个小银镯子呢。”
阿月果然在页脚看到个简笔画,银镯子上还刻着朵小小的牡丹。她忽然想起自己梳妆盒里那只断了链的银镯子,是娘留给她的,去年不小心摔断了,一直没舍得扔。“要是把银镯子的碎片融了涂在接口处,会不会……”
“试试不就知道了?”林峰不知何时进了温室,腰上贴了片膏药,正往火炉里添柴,“张叔说老法子未必没用,就像他总说‘雪水浇花最养根’,你看圃里的雪水缸,每年冬天都存得满满的。”
说话间,外面的雪下大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像有无数小手在叩门。楚嫣然端来个砂锅,刚掀开盖子,醇厚的香气就漫了满室——里面是萝卜炖羊肉,萝卜切得滚刀块,羊肉炖得酥烂,汤面上浮着层亮晶晶的油花。
“张叔特意让人从镇上捎来的羊肉,”她往每个人碗里盛,“说冬至前后就得吃点热乎的,不然寒气侵了骨,开春手都握不住剪刀。”阿月舀了勺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忽然看见苏沐雪正对着札记里的药方出神。
“怎么了?”阿月凑过去,只见那页写着“冬夜育苗,需以温汤养根,辅以姜酒擦叶,可防霜霉”。苏沐雪指着“姜酒”二字:“我家有瓶陈年米酒,是爷爷泡的生姜酒,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我去取!”阿月放下碗就往外跑,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深深的。宿舍的窗台上,那只断了链的银镯子正躺在月光下,像块泛着冷光的玉。她忽然有了主意,把镯子揣进怀里,又拎上那瓶姜酒,往温室跑时,围巾上的雪都化成了水。
“你看这个!”阿月把银镯子放在桌上,又倒出点姜酒,“咱们把银镯子融了涂接口,再用姜酒擦叶子,会不会比太奶奶的法子更管用?”
林峰眼睛一亮:“我认识镇上打银器的李师傅,他有小熔炉,现在去请他来,说不定赶得及。”他刚要披外套,就被张叔的声音拦住了。
“不用折腾。”张叔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雪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老法子讲究‘心诚则灵’,未必真要熔了银器。”他拿起那只断镯,用棉布擦了擦,“把它系在‘霞云缀’的枝条上,让银气顺着枝干渗进去,一样是心意。”
楚嫣然找来段红绳,阿月亲手把银镯系在月季的主枝上,红绳在风雪里轻轻晃,倒像给花枝系了个喜庆的结。苏沐雪蘸了点姜酒,用棉签轻轻擦着叶片,酒气混着姜香,竟驱散了温室里的闷意。
羊肉汤快喝完时,林峰忽然指着“霞云缀”:“快看!”众人望过去,新换的盆里,那根最壮的枝条上,竟冒出个米粒大的新芽,嫩得像玉,在灯光下泛着光。阿月忽然想起札记里的话:“育苗如育人,三分靠法,七分靠心。”
雪夜渐深,温室里的火炉“噼啪”响着,张叔讲起太奶奶的往事:“她当年为了等一株‘墨兰’开花,在花房守了整宿,天快亮时花刚绽开,她就摘下头上的银簪,轻轻别在花枝上,说‘你肯开,我就给你当嫁妆’。”他笑起来,皱纹里都藏着暖意,“后来那株兰花开了整整三个月,成了镇上的奇闻。”
阿月摩挲着腕上的银镯碎片——她没舍得全系在花上,留了一小块贴身戴着。炉火映着每个人的脸,外面的风雪再大,这温室里却暖得像春天。苏沐雪在札记的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月季,旁边写着:“冬夜,银簪系枝,姜酒擦叶,人暖,花亦暖。”
后半夜,阿月起来添柴,发现“霞云缀”的新芽又长大了点,银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红绳随着暖风轻轻晃。她忽然明白,太奶奶和娘留下的不只是银器和札记,是那种“把花当亲人待”的心意——就像林峰忍着腰疼修窗,楚嫣然守着砂锅炖肉,苏沐雪捧着旧书不肯撒手,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这育苗圃的日子过成了有温度的诗。
雪停时天快亮了,阿月推开温室的门,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育苗圃的篱笆上挂着冰棱,像串水晶帘子。她回头望,“霞云缀”的新芽在晨光里舒展,银镯上的红绳闪着光,忽然觉得,这寒冬里的温暖,从来都不是某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凑在一起,用真心焐热的。就像那株月季,得靠阳光、雨露、泥土,还有系在枝上的银镯,才能慢慢开出独一无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