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竹架的藤蔓上时,育苗圃的木栅栏就被推开了。张叔背着半篓新采的艾草,裤脚沾着田埂的湿泥,身后跟着个扎蓝布头巾的姑娘,手里捧着只粗陶瓮,瓮口用棉布封着,隐约飘出酒香。
“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张叔把艾草往墙角一放,指着姑娘介绍,“我侄女阿月,刚从镇上过来,说要学学怎么育苗。”
阿月红着脸把陶瓮放在石桌上,瓮底的泥痕印在桌面上,像朵淡褐色的花。“俺娘说,跟着你们学种东西,比在镇上绣帕子稳当,”她指尖绞着围裙角,声音细得像雨丝,“俺……俺会纳鞋底,要是学不好育苗,给大家补补衣裳也行。”
楚嫣然正给窗台上的多肉喷水,闻言笑着摆手:“哪用补衣裳,你看这圃里的活儿,除草、浇水、分盆,哪样都比纳鞋底轻松。”她放下喷壶,拿起把小铲子递给阿月,“先来试试给这盆佛珠换土吧,它的根须绕成球了,得轻轻掰开。”
阿月接过铲子,手却抖得厉害,铲子头在陶盆边缘磕出“当当”的轻响。苏沐雪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示范:“你看,顺着盆壁划一圈,土就松了,再轻轻一扣,整株就能拿出来。”她指尖沾着的泥炭土带着湿润的黑,混着珍珠岩的白,像揉碎的星子。
“根须太多的话,得剪掉些老根,”苏沐雪指着缠绕的须根,“这些发黄的,留着会抢养分,剪的时候要快,像这样——”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得很,阿月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声问:“剪坏了咋办?”
“坏了就再种,”林峰扛着锄头从菜畦那边过来,锄头上还挂着片新鲜的马齿苋,“去年我种死三盆多肉,现在不也能分盆了?”他把马齿苋扔在石桌上,“刚在田埂摘的,中午凉拌,给阿月接风。”
阿月看着石桌上的马齿苋,忽然红了眼眶:“俺爹以前也总在田埂摘这个,说拌着蒜泥吃,比肉还香……”话没说完就捂住嘴,怕哭出声。楚嫣然赶紧递过块帕子:“以后这儿就是你家,想吃啥,田埂上、圃里,有的是。”
上午的阳光透过竹架,在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阿月跟着学给月季施肥,手里捏着发酵好的羊粪蛋,迟迟不敢往土里埋。“臭不臭?”她皱着鼻子问。“发酵过的不臭,”苏沐雪抓了把放在她手心,“你闻,带着点草木香呢。”
阿月试探着闻了闻,果然不冲,反而有股晒干的草垛味。她学着把羊粪蛋埋在花盆边缘,手指沾了土也不擦,反而越埋越起劲,额角渗出汗珠,蓝布头巾都湿透了。“你看,”楚嫣然指着她埋好的地方,“这样根须能慢慢吸收,比化肥温和,花长得更稳。”
中午在圃里的小厨房做饭,阿月非要露一手,说会做“马齿苋窝窝”。她把洗净的马齿苋切碎,拌进玉米面里,加温水揉成面团,捏成圆饼子贴在锅边。柴火噼啪地烧着,锅里很快冒出白汽,混着玉米面的香,把孩子们都引了过来。
“阿月姐姐,能给我留个小的吗?”扎羊角辫的丫头扒着门框问,辫子上的红绳晃来晃去。“给你留两个!”阿月笑着应,用锅铲把窝窝铲下来,金黄的边儿带着焦香,看得人直咽口水。
林峰端来腌好的酸豆角,是去年秋天用坛子里的老汤泡的,酸得透亮。“配窝窝吃正好,”他给每个窝窝都夹了点酸豆角,“吃不完的窝窝晾着,下午干活饿了当干粮。”
饭后雨又下了起来,不大,像筛子筛下来的,轻轻落在竹棚顶上。大家坐在棚下的竹椅上,看阿月纳鞋底。她的针脚又密又匀,麻绳在鞋底穿梭,像条不停游走的小蛇。“这手艺,比镇上的鞋匠还好,”楚嫣然凑过去看,“给圃里的人都做一双吧,干活穿正好。”
阿月脸又红了:“只要不嫌弃,俺天天做。”她忽然指着墙角的艾草,“张叔说艾草能驱蚊,俺给大家缝个艾草包吧,挂在竹架上,夏天就不怕蚊子咬了。”
说干就干,她找出带来的碎布,剪成巴掌大的方块,苏沐雪帮忙往里面装晒干的艾草,楚嫣然用彩线在布上绣简单的花纹——一朵小雏菊,几片叶子,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热闹。林峰则蹲在旁边劈竹篾,要给艾草包做挂绳,竹片在他手里转着圈,很快就劈成细如发丝的篾条。
孩子们围着看,有的抢着要帮忙装艾草,结果撒了一地,引得大家笑个不停;有的拿着彩线乱缠,把自己的手指都绕成了线团;最小的那个抱着阿月的胳膊,非要在布上按个手印,说要给艾草包“盖个章”。
“你看这手印,像不像朵桃花?”苏沐雪指着布上的小泥印笑。阿月赶紧用湿布去擦,却越擦越花,最后倒真像朵晕开的桃花。“就留着吧,”楚嫣然按住她的手,“这样才特别,是咱们圃里的记号。”
雨停时,十几个艾草包已经挂在了竹架上,风一吹,带着艾草的清香,在棚下轻轻摇晃。阿月的鞋底也纳好了一只,鞋底上纳出的花纹是简单的“田”字格,她说:“这样踩着稳,在圃里干活不容易滑倒。”
傍晚,张叔来接阿月,却被她推着往外走:“俺不回去了,这儿有活儿干,有朋友,比在镇上好。”张叔看着竹架上的艾草包,看着石桌上没吃完的马齿苋窝窝,看着阿月脸上沾着的面粉,忽然红了眼眶:“那……娘做的酱菜,俺明天给你送来。”
暮色漫进圃里时,阿月跟着学给多肉补光。她举着小台灯,照着那些晒不够太阳的肉肉,灯光在她脸上晃,映得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养花跟养孩子似的,”她小声说,“得天天看着,怕渴着,怕晒着,还得想着咋让它长得精神。”
“可不是嘛,”楚嫣然给她递过杯蜂蜜水,“你看那盆玉露,上个月蔫得像块石头,现在水灵灵的,都是咱们天天给它喷水、遮阴的功劳。”
月亮升起来时,大家坐在竹棚下聊天。阿月说镇上的绣坊生意不好,好多姑娘都没活干;林峰说后山的栗子该收了,等周末带孩子们去捡;苏沐雪说新扦插的绿萝活了一半,得再想想办法提高成活率;楚嫣然则盘算着明天种点香菜,说阿月做的窝窝配香菜末肯定更香。
竹架上的艾草包在风里轻轻晃,带着草木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夜色里漫开来。阿月低头纳着第二只鞋底,麻绳穿过布面的“沙沙”声,像在给大家的话伴奏。我忽然觉得,这育苗圃哪是在育苗,分明是在育日子——把孤单的人凑在一起,把零散的活儿拢在一块儿,把日子里的甜酸苦辣,都种进土里,等着它长出热热闹闹的模样。
“明天教俺种萝卜吧,”阿月忽然抬头,眼里映着灯花,“俺想看看自己种的萝卜,能不能长得比镇上菜市场的还大。”
“肯定能,”林峰拍着胸脯保证,“有咱们圃里的土,有你这份心,长不成大萝卜才怪!”
夜风吹过竹棚,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石桌上的空碗还留着窝窝的余温,墙角的艾草堆散发着淡淡的药香,阿月的鞋底在灯光下渐渐成形,像片小小的田地,绣满了细密的希望。这圃里的每株苗,每个人,都在悄悄生长,带着雨的润,光的暖,和彼此的牵挂,往更热闹的日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