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风带着点暖意思,卷着残雪掠过育苗圃时,竹架上的冰棱“滴答”落进泥里,溅起的水花里裹着点新翻的土腥气。我踩着半化的雪往圃里走,鞋底沾着的泥越来越重,走到苗架旁时,裤脚已经拖了道深色的泥痕,像给雪地点了个逗号。
“快看这陶瓮!”楚嫣然的声音从墙角传来,她正蹲在去年那个豁口陶瓮旁,手里捏着根细竹枝,小心翼翼地拨开瓮边的残雪。我凑过去一看,顿时愣住了——瓮身豁口处的积雪已经化透,黑褐色的泥土里冒出三株嫩黄的芽尖,像三只探出的小触角,顶着点没化的雪粒,在风里轻轻晃。
“真长出来了!”苏沐雪举着记录本跑过来,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画着,“比预计的早了三天!你看这芽尖,带着点红,和张叔说的‘雪浸籽出芽带红晕’一模一样。”她翻开去年的记录,指着霜降那天画的陶瓮,“当时还担心冻坏了,现在看来,老法子比温度计靠谱多了。”
林峰扛着把小锄头从仓库出来,锄头上还挂着去年的草屑。“张叔凌晨就来了,”他把锄头往地上顿了顿,震落的雪水在泥里洇开个小圈,“说这几株苗得单独培土,不然被别的草抢了养分。他还说,当年你太奶奶种的油菜,就是这么围着陶瓮培土,收的时候比别处多结三成籽。”
楚嫣然已经用竹枝把陶瓮周围的枯草扒开了,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这土松得很,”她指尖插进土里,轻松就能捏起一把,“雪水把土泡透了,难怪芽长得这么快。”她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磨碎的豆饼,“张叔给的,说撒在根边,别碰到芽,像给孩子喂米糊糊似的,得循序渐进。”
小毛豆带着几个孩子踩着泥水跑来,手里捧着自己编的小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蒲公英。“楚姐姐!我们带了肥来!”他举着朵蒲公英往陶瓮边凑,绒毛蹭到芽尖上,惊得芽尖颤了颤,“奶奶说蒲公英根泡的水,能让苗长得壮!”
“当心别碰着芽!”苏沐雪赶紧拦住他,从篮子里拿出片蒲公英叶,轻轻铺在陶瓮旁的土里,“这样就行,叶烂了就是肥,还不伤根。”她翻开记录本给孩子们看,“你们看,去年记的‘苗喜弱肥,如婴儿忌厚味’,就是这个道理。”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蹲在旁边看楚嫣然培土。小锄头在她手里轻巧得很,一下下把土拢到芽根边,形成个小小的土垄,像给苗株围了圈小城墙。“这叫‘护根垄’,”她边培土边说,“能挡着风,还能聚着雨水,等天再暖点,垄边能自己长出青苔,保准根须不缺水。”
我注意到陶瓮的豁口处卡着片去年的枯叶,叶边已经烂了大半,却牢牢护着最壮的那株芽。“这叶子倒像个小伞,”我伸手想把它摘下来,被林峰按住了手,“别摘,张叔说‘旧叶护新苗,是天定的规矩’,等芽再长高点,它自己会烂在土里当肥。”
果然,那片枯叶边缘已经开始发黑,叶脉却还撑着形状,像在最后撑一把伞。风过时,枯叶轻轻碰着芽尖,倒像是在打招呼。苏沐雪赶紧把这幕画下来,旁边写着:“旧叶护新苗,陶瓮作摇篮。立春三日,芽高半寸,带红晕。”
张叔背着个竹篓来了,篓里装着捆干稻草和一卷旧棉布。“得给陶瓮搭个小棚,”他放下竹篓,指着西边的天空,“看这云,下午怕是要下春雨,刚出的芽经不住淋。”他手脚麻利地用四根细竹条搭了个三角棚,罩在陶瓮上,再盖上稻草,边缘用棉布裹住,“这样既能挡雨,又能透气,比塑料膜强,还不烧苗。”
竹棚搭好时,风里果然带了点雨意。楚嫣然忽然指着苗架深处喊:“那边的忆魂苗也醒了!”我们跑过去一看,去年带花苞的那株苗,枝干上已经缀满了米粒大的花苞,青绿色的,像撒了串绿珠子,最顶上的那个花苞已经裂开条缝,露出里面淡淡的粉。
“要开花了!”林峰的声音里带着点激动,他用手指比了比花苞的大小,“比去年的花苞大了一圈,看来冬天的肥没白施。”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仓库跑,片刻后抱着个旧瓷盆回来,盆沿缺了个角,里面装着些褐色的粉末,“这是按《岛药图谱》配的促花肥,用松针和羊粪沤的,去年冬天就埋在根边了,没想到真起作用了。”
雨丝开始斜斜地飘下来,落在苗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张叔已经把育苗圃的排水沟疏通了,雪水混着雨水顺着沟往苗圃外流,沟边的青苔被冲得发亮,像条绿色的丝带。“这沟还是去年秋天挖的,”他用树枝把沟里的碎草扒出来,“当时你们还说挖太宽了,现在看,宽点好,免得积水烂根。”
楚嫣然往忆魂苗的根边撒了把草木灰,白色的粉末落在黑土里,像撒了把盐。“防蚜虫的,”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去年这时候闹蚜虫,把半片叶子都啃了,今年提前撒点,让它们闻着味儿就不敢来。”她忽然发现有片叶子背面爬着只七星瓢虫,赶紧让孩子们看,“这是益虫,专吃蚜虫,得护着。”
孩子们立刻围成圈,大气不敢出地看瓢虫爬。小毛豆掏出个透明的小盒子,想把瓢虫装进去,被苏沐雪拦住了:“让它在这儿守着苗不好吗?装起来就帮不上忙了。”她指着记录本上画的瓢虫,“去年记的‘七星瓢虫是苗的保镖’,就是这个意思。”
雨越下越大,我们躲在苗架旁的小棚里,看着陶瓮上的竹棚被雨水打湿,稻草的颜色深了一层,却依旧牢牢护着里面的新苗。忆魂苗的花苞在雨里显得更饱满了,像吸足了水的海绵,随时都要绽开。远处的田埂上,去年种的小树苗已经抽出新枝,嫩绿色的叶子在雨里闪着光,像挂满了小翡翠。
“你看这陶瓮,”张叔看着竹棚下的新苗,忽然叹了口气,“比我还懂护苗。当年你太奶奶用它装稻种,现在它自己当苗的窝,这物件通人性呢。”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铜铃,轻轻挂在竹棚上,“这是你太奶奶的护苗铃,挂着它,虫鸟都得绕着走。”
铜铃在雨里轻轻晃,发出清越的响,惊飞了落在忆魂苗上的麻雀。楚嫣然忽然指着陶瓮豁口:“那株最壮的芽,好像又长高了点!”我们凑近一看,果然见芽尖又往上蹿了半分,红晕更明显了,像抹了胭脂的小姑娘。
苏沐雪在记录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春雨初落,陶瓮苗醒,忆魂苞满。旧物新苗,共沐春恩。”她合上本子时,雨恰好小了点,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陶瓮的竹棚上,雨水顺着稻草滴进土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像在给新苗的生长打节拍。
孩子们已经踩着水洼往回走了,小毛豆临走时还回头望了眼陶瓮,大声喊:“苗你快点长,我明天带新采的蒲公英来!”声音混着铜铃的响,在雨雾里荡开,惊得陶瓮旁的蒲公英种子飞起来,像一群小伞兵,落在忆魂苗的根边。
我们收拾工具往回走时,林峰忽然说:“等这几株油菜结籽了,咱们还把籽藏在陶瓮里,让它明年接着长。”楚嫣然笑着点头:“再让张叔教咱们新法子,说不定能长出更好的苗。”
雨停后的阳光格外亮,育苗圃的泥地里映着苗架的影子,像幅拓印的画。陶瓮上的竹棚还在滴水,铜铃偶尔响一声,惊得新苗的芽尖颤一颤,却越长越直。我忽然觉得,这陶瓮像个时光的容器,装着去年的雪、今年的雨、太奶奶的铜铃,还有我们此刻的脚印,把所有的日子连在一起,长出新的希望来。
苏沐雪的记录本放在苗圃门口的石桌上,风翻开最后一页,画中的陶瓮旁,三株新苗正对着忆魂苗的方向生长,像在说悄悄话。远处的麻雀又飞回来了,落在苗架上,却没敢靠近挂着铜铃的陶瓮,只是歪着头看那几株新苗,像在琢磨这冰融雪化的春天,怎么就冒出这么多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