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的晨露把忆魂林浸得发潮,新碑的青石座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像谁撒了把碎钻。苏沐雪蹲在碑后,用竹片小心地拨开新苗周围的枯草——经过一夏的生长,那株从望海岛带回的忆魂木幼苗已经长到近尺高,枝干带着淡淡的紫红,叶片边缘卷着圈银边,是海伯说的“咸风染就的记号”。
“这苗比老林的壮实。”楚嫣然扛着竹梯从林子里钻出来,梯脚缠着防滑的麻布,是楚家铁匠铺特意加的。她把梯子靠在新碑旁,往上爬时腰间的风刃与竹节碰撞,发出“噔噔”的轻响,“仲裁者说今早有雾,得给苗搭个挡雾的棚,用去年的旧竹篾就行,透风还挡潮。”
林峰提着陶桶从泉眼边走来,桶里盛着兑了海泥的泉水,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他蹲在苗边,用木勺舀水往根上浇,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按海伯说的,秋分这日得浇‘阴阳水’——一半晨露,一半泉水,混着海泥搅三圈,根须能在土里扎得更稳。”
新苗的周围已经圈起半圈竹篱,是三族子弟合力扎的。楚家的孩子们用竹片在篱上刻了小小的鹰爪印,说“要让苗认得楚家的记号”;林家的药童们往篱下埋了些驱虫草的干根,按《岛药图谱》的法子,“干根发潮会散药气,能防夜虫啃叶”;苏家的绣娘们则在篱角挂了串绣着雏菊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忆魂木叶,香气混着晨露漫开,清冽得让人神清气爽。
苏沐雪翻开《忆魂林记》,最新一页画着新苗的样子,叶片上的银边用银粉描过,在晨光里闪着细光。旁边记着楚嫣然昨日写的话:“挡雾棚得搭成尖顶,像船上的帆,雾水顺着竹篾往下流,不会积在叶上”,还有林峰补的批注:“棚高要比苗顶高三寸,留够通风的缝,老木笔记说‘苗怕闷,跟人怕堵心似的’”。
她指尖划过纸页,忽然发现夹着片干枯的银边叶,是上个月新苗第一次落叶时捡的。叶片的纹路里还嵌着点细沙,是望海岛的沙——原来这苗真的记着两处的土,连落叶都带着海的痕迹。
搭棚子的时候,各族的长辈也来了。楚家族长楚铁山举着个旧竹筐,筐底的竹篾断了几根,却被细心地用铜丝绑好:“这是你太爷爷当年搭苗棚用的筐,竹篾里掺了铜丝,比新竹耐腐。拆下来的旧篾别扔,能编个小篮装种子。”
林家族长林墨则带来了新配的肥料,装在个刻着松纹的陶瓮里:“按望海岛的方子,混了海鸟粪和老林的腐叶,发酵了三个月,肥力足还不烧根。等会儿给苗松松土,埋半瓢进去。”
苏家族长苏绣娘最是细心,捧着块新绣的布垫,垫上用银线绣着新苗的样子,针脚比往常密了三倍:“给碑座铺着,你们蹲这儿侍弄苗时,能歇脚。你奶奶当年守老苗,就总在碑前铺块布,说‘碑是老的,得疼惜着’。”
楚嫣然在竹棚顶上铺旧篾时,忽然发现篾片的缝隙里卡着个小布包,裹着层油纸,打开是半块干硬的麦饼。饼里掺着碎忆魂木叶,是老木的法子——原来太爷爷们当年搭棚时,也会在篾片里藏点吃的,大概是怕守苗时饿了。
“这饼说不定是太奶奶烤的。”苏沐雪捏起点饼渣,放在鼻尖闻了闻,还能隐约闻到麦香和木叶的清苦,“她日记里写过,‘给守棚人留块饼,就像给路上的人留盏灯’。”
林峰往苗根埋肥料时,铁铲忽然碰到个硬物,挖出来一看是枚铜哨,哨身上刻着个“林”字,锈迹斑斑却依旧能吹响。他把哨子擦干净,吹了声,清越的哨音在林子里回荡,惊起几只白鹭。“是太爷爷的哨子!”他指着哨尾的小孔,“这孔里能穿绳,挂在棚上,刮风时能响,像在提醒咱们来看苗。”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棚已经搭好了。尖顶的棚子像个小小的船帆,罩着新苗,竹篾间的铜丝在阳光下闪着光,与碑上的名字相映成趣。楚家的孩子们在棚下钻来钻去,说“这是苗的小房子”;林家的药童们给新苗浇了最后一遍水,水顺着根须渗进土里,冒出细小的气泡;苏家的绣娘们把布垫铺在碑座上,银线绣的新苗在阳光下泛着光,竟与真苗有了几分相似。
苏沐雪坐在布垫上,看着新苗在棚下轻轻晃动,叶片上的晨露顺着银边滚落,滴在土里,像在跟根须说悄悄话。她忽然想起望海岛上的海伯,不知他此刻是不是也在侍弄那边的苗,是不是也在盼着两地的苗能长成一片林。
“等这苗长到一人高,咱们就去望海岛,”楚嫣然靠在碑上,手里转着那半块麦饼,“把那边的苗也接回来几株,种在新碑周围,让它们在这儿认亲。”
“再把海伯接来住些日子,”林峰接话,手里的铜哨又响了一声,“让他看看咱们把苗养得多壮,告诉他这边的土也认望海岛的根。”
苏沐雪笑着点头,翻开《忆魂林记》新的一页,画下搭好的竹棚,旁边写道:“秋分露凝,新苗有棚。太爷爷的竹篾、太奶奶的麦饼、老祖的铜哨,都在说‘我们没走远,就在苗旁边’。这苗长的不只是高,是把两地的土、两辈的念想,都往深处扎呢。”
风穿过竹棚的缝隙,带着麦饼的香、肥料的土腥气、还有银线绣品的柔光,在新碑周围打着转。远处的忆魂林里,老木化成的那棵忆魂木轻轻摇晃,枝叶的影子投在新碑上,与新苗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片小小的林。
苏沐雪忽然觉得,这新苗和老林、新碑和旧忆,早就长成了看不见的根须,在土里紧紧缠在一起。而她们,就是这根须上抽出的新芽,一边记着来时的路,一边往更远的日子里长。
夕阳西下时,三人并肩坐在碑座的布垫上,看着新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忆魂林深处。竹棚的铜丝在暮色里闪着光,像串不会灭的星,照着苗,也照着碑,照着那些藏在秋露里的约定——等到来年,等苗再高些,这故事,还要接着往下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