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侍者适时地递上一杯清水。常凯申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自民国肇建以来,已二十余载。这二十余年,国家多难,内战频仍,外患不断。我们在座诸位,都是亲身经历过这些风雨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冯玉祥神色凝重,阎锡山眯起了眼睛,张学良低头看着桌面,卢润东则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在东北虎视眈眈,共产党在南方滋事。国家需要团结,需要统一意志,需要集中力量。”常凯申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演讲者特有的感染力,“西北地处要冲,连接中原与边疆,战略地位至关重要。西北的稳定,关系到全国的稳定;西北的发展,关系到全国的发展。”
他举起水杯:“所以,我提议,这杯敬西北,敬在座的各位,敬你们为这片土地付出的心血。”
众人连忙举杯起身。这一次,杯中的不是酒,而是清水——这个细节很有意味,常凯申似乎在暗示,接下来的话是严肃的、真诚的,不掺虚假。
喝完水,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继续站着说道:“此次北上,我带来了中央的诚意。经济合作,资源开发,交通建设,国防协同——这些都可以谈。中央愿意支持西北的建设,但前提是,西北必须真正成为国家的一部分,必须服从中央的统一指挥。”
这段话终于露出了獠牙。前面的铺垫都是烟雾,最后这句才是核心:服从中央的统一指挥。
宴会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侍者们屏住了呼吸,连墙上的挂钟指针走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冯玉祥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哈哈一笑,笑声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委员长说得对!西北当然是国家的一部分,当然服从中央指挥!这一点,我冯焕章可以拿人格担保!”
他说得慷慨激昂,但“人格担保”这种说法,在政治场合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表述——它强调了个人的承诺,却回避了制度性的约束。
常凯申显然听出了这层意思,但他没有戳破,而是顺势说道:“有焕章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的目光转向卢润东,“卢先生呢?你怎么看?”
又一次,焦点落在了卢润东身上。
卢润东缓缓起身。他今天选择站着回答,这个姿态显示了他对问题的重视。“委员长,西北的立场从来都是一致的:拥护国家统一,支持中央领导。这一点,从我到西北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改变过。”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但委员长,西北也有西北的特殊情况。这里民族众多,地域辽阔,经济基础薄弱,民生问题突出。有些政策,在南方可能适用,在西北就需要因地制宜。中央的指挥,我们当然服从,但希望在具体执行时,能考虑到西北的实际困难,给予一定的自主空间。”
这番话堪称滴水不漏。他首先表态拥护统一,支持中央,占据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然后才提出“特殊情况”“自主空间”,这些要求合情合理,让人难以反驳。最后那句“考虑到西北的实际困难”,更是把问题从政治对抗转向了实际工作,显得务实而非对抗。
常凯申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卢先生考虑得很周全。中央的政策,当然要因地制宜。这一点,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他说“慢慢商量”,这意味着他接受了卢润东的说法,但同时也暗示,这个问题不会就此结束,而是会成为一个长期的谈判议题。
这场交锋暂时告一段落。宴会继续,气氛似乎又恢复了热烈。但每个人都知道,刚才那几分钟里,已经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政治试探和边界划定。
接下来的时间,话题转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西北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民间传说。常凯申显得很有兴趣,不时提出问题,冯玉祥和阎锡山则轮流解答,气氛融洽得像是一场老友聚会。
但卢润东注意到,常凯申虽然表面上在听这些闲谈,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和反应。这位委员长就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手,永远不会完全放松警惕。
宴会在晚上十点结束。
常凯申以旅途劳顿为由,婉拒了后续的娱乐安排,直接回房休息。冯玉祥、卢润东等人一直将他送到西京饭店顶层的套房门口。
“委员长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您参观市容。”冯玉祥说道。
“有劳焕章兄了。”常凯申站在套房门口,与众人一一握手道别。轮到卢润东时,他握手的力度比下午更重了些,目光也更深邃,“卢先生,明天参观工业区,还望不吝赐教。”
“委员长言重了。润东定当知无不言。”卢润东平静地回答。
房门关上后,走廊里只剩下西北的几个人。侍者和警卫都识趣地退到了远处。
冯玉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解开领口的扣子——这个动作暴露了他一整晚的紧绷。“这老蒋,话里藏刀啊。”
阎锡山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这才第一天。接下来几天,恐怕更不好过。”
张学良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才低声开口:“委员长对东北军的事,一个字都没提。”
“他故意不提。”卢润东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官员的严肃,多了几分学者的随意,“不提,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等你主动开口。”
张学良苦笑:“我怎么开口?说我对不起东北三千万父老?说我想打回去,但需要中央支持?”
“这些话现在说还太早。”冯玉祥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时机成熟,自然会有机会。”
四人沉默地走向电梯。电梯门关上后,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转的嗡嗡声。
“润东。”冯玉祥突然开口,“你今天应对得很好。既表明了立场,又没把话说死。”
“只是权宜之计。”卢润东重新戴上眼镜,“委员长不会满足于口头承诺。他要的是实际的控制权。”
“那不可能。”阎锡山冷冷地说,“西北是我们一拳一脚打下来的,凭什么白白交给中央?”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大堂里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为了这次接待,西京饭店已经暂停对外营业。
四人走出饭店,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五月初夏的凉意。天空中繁星点点,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
“明天开始,才是真正的较量。”卢润东望着远方的夜空,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