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饭店宴会厅的布置极尽奢华之能事。
大厅挑高近十米,四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每一盏都由数百颗水晶组成,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国画和书法作品,仔细看去,都是历代名家真迹——冯玉祥为了这次接待,几乎把西北军多年来收藏的珍品都搬了出来。
长条形的宴会桌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银制餐具整齐排列,每套餐具之间距离分毫不差。高脚杯中已经斟上了红酒,深红的液体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液。侍者们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垂手立在墙边,仿佛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铠申坐在主位,冯帅在左,卢润东在右,阎帅和汉卿分坐两侧。这个座次安排经过精心设计,既遵循了传统的尊卑次序,又微妙地体现了西北内部的力量格局。
“委坐,请。”冯帅举杯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今天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少了军装的肃杀,多了几分文雅,但那双粗壮的手握着高脚杯时,依然显得有些不协调。“这第一杯,敬委坐一路风尘,莅临西北指导。”
铠申也举杯起身。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料子是上好的英国呢绒,剪裁极为合体。这套装束让他少了几分军人的刚硬,多了几分政治家的儒雅,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凌厉之气,却并未因此而减弱。
“焕章兄太客气了。”他的声音在宽敞的宴会厅里回荡,带着一种特有的、经过训练的共鸣,“常某此次北上,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西北近年来在焕章兄、百川兄、汉卿,还有卢先生的主持下,建设成就斐然,中央是有目共睹的。”
他说话时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片刻。当看到卢润东时,他的目光微微一顿,然后继续说:“这杯酒,该我敬各位,敬各位为国守土,为民造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西北的成就,又暗含了“中央”的权威——成就再大,也是在中央“有目共睹”之下取得的。冯帅脸上笑容不变,但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
“委坐言重了。”卢润东适时接话,他也举杯起身,动作从容不迫,“西北能有今日,全赖中央支持,委员长领导有方。我们不过是执行委坐的指示,做了些具体工作而已。”
他把功劳完全推给了中央和铠申本人,这种极致的谦逊反而让常凯申有些意外。通常来说,地方实力派在这种场合总会或多或少地强调自己的贡献,以示与中央分庭抗礼的资本。但卢润东反其道而行之,这种姿态要么是真的忠诚,要么就是极度自信,自信到不需要在这种场合争功。
铠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笑道:“卢先生过谦了。来,大家共饮此杯。”
众人举杯相碰,水晶杯发出清脆的响声。红酒入口,是波尔多产区的佳酿,醇厚绵长。但在这政治意味浓厚的宴会上,再好的酒也品不出滋味,每个人都在品味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起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侍者们开始上菜。第一道是凉菜拼盘:西安特制的腊牛肉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整齐地码成花瓣状;水晶皮冻晶莹剔透,能看清里面封着的枸杞和桂圆;还有腌制的野菜、卤制的豆腐干,每一道都精致得不像西北风格,倒像是从江南请来的厨师。
“委坐尝尝这腊牛肉。”冯帅亲自夹了一筷放到常凯申面前的碟子里,“这是用秦川牛的腿肉,经过三十六道工序腌制风干而成,佐酒最好。”
铠申尝了一片,细细咀嚼,然后点头:“肉质紧实,风味独特。西北物产之丰,可见一斑。”
“西北地大物博,确实有不少好东西。”阎帅接口道,他吃得不多,每次只是象征性地夹一点,“就说山西的老陈醋,那也是天下闻名。可惜这次来得仓促,没能给委坐带上几坛。”
“百川兄有心了。”铠申笑道,“山西的醋,南京也是能买到的。倒是西北的这些新玩意儿——”他转向卢润东,“比如卢先生搞的那些工厂生产的东西,南京可是难得一见。”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卢润东。这显然是铠申有意为之,他想在轻松的氛围中,探探这位西北新贵的底。
卢润东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他做得很慢,像是在争取思考的时间。“委坐感兴趣的话,明天可以安排参观。不过都是些粗浅的尝试,入不了委坐的法眼。”
“诶,卢先生这话就不对了。”铠申摆摆手,“我可是听说,西北的工业建设搞得有声有色,连国人都要来取经。卢先生要是还说是‘粗浅尝试’,那全国的工业岂不都是儿戏了?”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甚至有些激将的意味。铠申想看看,在酒精和奉承的作用下,这位年轻人会不会得意忘形,透露出一些真实的想法。
但卢润东只是微微一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然平静。“委坐听到的恐怕有些夸大其词。西北工业确实有所发展,但都是基于本地资源和需求的小规模尝试。比如农具厂,是为了提高耕作效率;化工厂,是为了生产肥料和日用品;医药厂,是为了解决百姓看病难的问题。这些都是民生所需,谈不上什么高深技术。”
他刻意把话题往“民生”上引,避开了可能涉及军事和战略的敏感领域。同时,他用“小规模”“本地需求”这样的词汇,试图淡化西北工业的实际规模和潜在威胁。
铠申听出了这层意思,但他不打算就此放过。“民生当然重要,但国防建设也不可偏废。我听说西北的钢铁产量不小,不知道主要用于哪些方面?”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钢铁是战略物资,产量和用途直接关系到军事潜力。宴会上瞬间安静下来,连侍者上菜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冯帅正要开口解围,卢润东却已经从容作答:“西北的钢铁主要来自山西的铁矿和陕西的煤矿,产量确实有所提升。用途嘛,大部分用于铁路建设和民用建筑,少部分用于农具和机械制造。”他顿了顿,补充道,“委坐也知道,西北地域辽阔,交通不便,修路架桥需要大量钢材。至于军用方面,自然是以中央的需求为优先。”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妙。他既承认了西北有生产钢铁的能力,又强调了主要用于民用,同时还表态服从中央调配——这种回答既坦诚又留有余地,让人挑不出毛病。
常某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点了点头:“卢先生考虑周全。国家建设,确实需要统筹兼顾。”
他暂时放过了这个话题,但卢润东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明天参观工业区时,真正的考验才会到来。
宴会继续进行。后面的菜肴一道道上来:葫芦鸡外酥里嫩,奶汤锅子鱼鲜美异常,烩三鲜用料讲究,每一道都是西北名菜,但经过改良,更加精致。常某人每样都尝一点,不时称赞几句,但卢润东注意到,他吃得并不多,酒也只是浅尝辄止——这位委员长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惊人的自制力。
酒至半酣,铠申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这个动作很轻微,但在座的所有人都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大家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诸位。”常某人的声音不高,但宴会厅里安静得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今日借焕章兄的酒,我想说几句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