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的汽车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刺破南京城沉寂的夜幕。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声响,一如他此刻焦躁的心跳。他没有心思去看窗外掠过的模糊街景,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卢润东的疏离,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不安。
车子在宋美龄下榻的、戒备森严的园林公馆前戛然停下。宋子文不等侍从开门,便自行推门下车,对迎上来的侍卫长沉声道:“我有紧急要事面见夫人,立刻通报!”
侍卫长见他面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入内。不多时,宋子文被引至一间雅致的小客厅。宋美龄显然已经准备就寝,身着一袭墨绿色丝绒睡袍,发髻微松,但眼神却清醒而锐利,毫无惺忪之态。她挥退了左右侍从。
“子文,这么晚了,出了什么事?”她优雅地端起一杯温水,语气平静,但熟悉三姐的宋子文能察觉到那平静下的关切。
“三姐,西北快炸锅了!”宋子文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将戴克敏、潘忠汝遇刺重伤的消息以及二陈和孔祥熙的惊慌状态快速说了一遍。他刻意强调了卢润东并未第一时间与他们任何人沟通这一反常举动。
宋美龄端着水杯的手顿在了半空,秀美的眉头渐渐蹙起,形成了一个忧虑的弧度。她轻轻将杯子放下,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卢润东的左膀右臂这时候遇刺……”她低声琢磨着问题背后潜伏的 凶险,“谁这么愚蠢,在这个时候去触碰他的逆鳞?不知道委员长即将莅临陕省考察?”她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着宋子文,“你的判断呢?”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宋子文摇摇头,语气沉重,“但正因不知道,才更可怕。卢润东会怎么想?他很可能认为这是南京方面,甚至是委员长对他不满的信号!他现在按兵不动,要么是在查证,要么就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委员长莅临之时,给我们一个难堪,甚至……更糟。”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三姐,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绝不是处置几个凶手就能平息的。这关乎卢润东的颜面,更关乎他对中央的信任。如果处理不好,不但之前所有的谈判成果都将付诸东流,国府以后遇到危机之时,他……你必须尽快将此事告知委员长,让他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宋美龄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她深知自己丈夫的性格,有时过于刚愎,对地方实力派既要用也要防,此事一个处理不当,确实可能引发弥天大祸。
“我明白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我这就去亲自向达令说明情况。此事确实轻忽不得。”她看向宋子文,眼神中带着一丝嘱托,“子文,你即刻就动身去西安。务必想办法稳住局面,至少,要见到卢润东,摸清他的真实想法和条件。我们在明,他在暗,太被动了。”
“我知道。”宋子文点点头,“我这就回去准备。”他知道,自己这个“财神爷”和“自己人”的身份,此刻成了与卢润东沟通的最后一道可能有效的桥梁。
离开宋美龄的公馆,宋子文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让人帮他收拾行李送到了南京火车站,那里早就备好的专列,已经做好启程准备,然后直奔陕省。
所有人上车之后,秘书顺手关上包厢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宋子文扯下领带,扔在沙发上,然后走到窗边,默默地点起了一支香烟。青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凝重疲惫的面容。
窗外的夜色中,在列车的疾驰下被撕得粉碎,就如同此时此刻宋子文的心情一样。他的眼前,总能看到卢润东那双因愤怒而冰冷的眼睛,看到了二陈和孔祥熙惊慌失措的嘴脸,看到了三姐忧虑的神情,更看到了凯绅姐夫那可能不以为然的模样。
怀疑如同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想到了远在美国的二弟子良。子良如今在帮卢润东打理海外事务,据说极受信任,地位举足轻重。而三弟子安,借着留学的名头,也留在了子良身边,倍受子良照拂,乐不思蜀。
只有自己为了父亲临终前的交代,还深陷在国内这潭浑水里,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平衡着各种利害关系,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父亲当年倾尽家产支持革命,究竟是希望看到一个怎样的中国?绝不是如今这般,表面上统一,实则派系林立,内斗不休,外人虎视眈眈,民生多艰的局面。而自己的三姐夫,那位国家的最高领袖,其用人行政,过于讲究权术平衡,有时难免独断,导致手下人心离散。眼下虽能凭权威震慑,可长此以往呢?风气一旦败坏,再想凝聚就难了。即便有黄埔嫡系支撑,但那种追逐权力、贪腐营私的风气,就像瘟疫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侵蚀着这个政权的根基。
他就这样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直到窗外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头脑因为尼古丁和焦虑而阵阵发痛,但思路却异常清晰——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正在酝酿,而他,正处在风暴眼之中。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和衣倒在床上,勉强睡去。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混乱的梦境交织着枪声、争吵和卢润东冷漠的脸。
下午时分,列车抵达西安站,他挣扎着醒来,头痛欲裂。等到了西京饭店住下,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卢润东办公室的专用线路。
“喂……找润东兄接电话……好……那麻烦您转告润东兄,宋子文来西安了,想跟他见一面!……嘟、嘟、嘟……”等宋子文满脸焦虑的拿着话筒不知所措时,对面卢润东办公室接电话的秘书早就拒绝了他的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