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办公大楼,在宽大而朴素的办公桌上,几份墨迹未干的文件标志着刚刚结束的一场交割。关于西安火车站枪击事件的“联合调查”报告,言辞巧妙地将事件定性为“个别军官纪律涣散、行为失控”,以及对直接责任人、前侍从室参谋龚齐圣的处置决定——革除一切军职,移送南京军事法庭“严加审讯”。这算是南京方面能给出的、对卢润东和西北势力最具“诚意”的交代。
“卢先生,此事纯属意外,龚齐圣个人行为癫狂,绝非介公与本党之意。”陈秘书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诚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为了压下这起愚蠢的冲突,他在南京高层之间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后续处理,我们一定会给卢先生与各界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影响五月份介公的考察与合作大局。人我就让随从押回南京接受审判了。”
卢润东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四人,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陈秘书长言重了。跳梁小丑,不足挂齿。此事既已查明,按程序办便是。重要的是,”他话锋一顿,目光略显深邃,“不要因此影响了我们共同应对的真正麻烦。”
他扫视一圈后话锋一转,朝着宋子文问道:“对了,子文兄,还有孔部长、两位陈先生,不知诸位可熟悉顾维钧此人?”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突兀。顾维钧是民国外交界的耆宿,曾代表中国出席巴黎和会,留下过拒签不平等条约的佳话,名满天下。但其政治立场和派系归属一直比较超脱微妙,并非南京国民政府的核心圈层人物,近年来更是活跃在北平、天津,与南京若即若离。
宋子文愣了一下,仔细回想片刻,摇了摇头:“顾少川(顾维钧字)先生的大名自然是如雷贯耳,早年在外交部时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但私下并无深交。听闻他近年多在北方活动,专注于学术与外交史研究,与中央联络不多。”
陈立夫、陈果夫兄弟也相继表示,与顾维钧最多算是认识,党部与其并无太多往来,对其近况不甚了解。
这时,一直眯着眼睛,显得颇为富态圆滑的孔祥熙轻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润东贤弟怎么突然问起顾少川?我前些时日倒是听北平的朋友提起,他如今是东北少帅张汉卿的座上宾。据说张少帅对其极为敬重,时常咨询外交与国际法事务,倚为智囊。”
“哦?汉卿的座上宾?”卢润东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随即眼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原来如此。既然是汉卿的人,那这事儿就好办多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座四人心中却是一凛。他们虽然不清楚卢润东与张学良那远超外界想象的关系,但也能猜个大概其。毕竟自打张作霖在家中遇刺后,卢润东远渡重洋从美国归来,远赴太原、大同,协助张少帅雷霆手段整肃东北军政,清除内部亲日派和不服管束的骄兵悍将,更以“开发西北金矿、聚村移民”的名义,进行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人口与设备迁移。数以千万计的东北百姓、大量熟练工人、工程师乃至十几万东北军精锐骨干,被有序迁移至巴彦淖尔至麟州(神木府谷一带)的黄河沿线。这么大的人口流动,不被人发觉显然是不可能的。
此次行动名义上是聚村赈灾、开发边疆,实则是卢润东对东北军进行的一次深度整合,将东北军的精华部分与卢润东自身正在急速膨胀的民政工业军事教育体系融为一体。如今的张学良,对卢润东的依赖极深,说一句“跟自己小弟没啥区别”虽显粗俗,却绝非虚言。顾维钧既然是张学良极为看重的人,那在卢润东看来,确实与“自己人”无异了。寻找这位外交耆宿去美国协助宋子良斡旋盘桓的事情,在他心里瞬间便有了着落。
他不再多言,起身与宋子文四人客气地握手,将他们送出了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轻松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肃如铁的凝重。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走向位于大楼另一侧的核心会议室。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烟草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尽管刚才会客间隙已经有人开窗通过风,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会议室里已然再次被青蓝色的烟雾笼罩,仿佛里面正在燃烧着无形的忧虑与压力。长方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北方势力的核心决策层,几乎囊括了所有关键方向的负责人。
卢润东的到来,让会议室里低沉的议论声稍稍平息了一些,但那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感却丝毫未减。他走到主位坐下,没有寒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而又凝重的面孔,仿佛在清点着支撑这片天空的栋梁。
“同志们,”卢润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南京的人走了,龚齐圣的事情算是暂时按下去了。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直接切入核心议题:“今天会议的第一个重点,是如何在今年五月份常凯申来陕考察时,在不暴露我们自身真实实力和组织在陕省全部底牌的情况下,确保后续合作谈判,能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这个问题极为棘手,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又像是在迷雾中布阵。常凯申绝非易与之辈,其政治手腕和猜忌之心众所周知。他此次西北之行,名为考察合作、共商国事,实为摸底、威慑,甚至不乏分化瓦解冯阎张三位与卢润东的意图。西安枪击事件虽然被强行压下,但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发难借口和介入理由。如何在满足其“视察”需求、维持表面和谐的同时,隐藏起西北正在进行的、远超南京想象的、涉及军事、工业、社会组织的深度改造和急速扩张,同时还要在关乎未来格局的谈判中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自主权和实际利益,这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精细无比的安排和近乎完美的演技。
与会众人纷纷发言,讨论激烈而务实。
叶总指着地图,语气沉稳而坚决:“必须严格控制考察路线和范围。几个核心的军工研发基地、新建成的重型装备生产线、秘密仓库以及主力集团军的实兵驻地,绝对不能暴露。如果有必要,我相信咱们的百姓也愿意配合穿破衣端烂碗,吃糠咽菜几天嘛。实在不行,组织点乞丐巡街,也是可以的嘛!啊哈哈哈哈!”
聂总从安全角度补充,目光锐利:“安保工作要外松内紧,滴水不漏。既要保证他的绝对安全,杜绝任何可能的‘意外’,也要防止他和他带来的随行人员,借安保或考察之名,深入窥探我们的核心区域和人事网络。”
邓总从经济和工业角度提出谈判策略,思路清晰:“合作谈判上,我们可以适当让出一些边缘利益,但核心利益绝对不能动摇。”
罗亦农则强调了群众工作和基层动员的隐蔽性,考虑周详:“要提前做好舆论引导和群众动员工作。既要展现出西北民众对‘中央大员’来访的‘热情欢迎’与‘拥护统一’,又不能让他察觉到我们组织在基层社会的动员深度、组织力度以及土地改革、聚村建设所带来的社会结构根本性变化。这需要各级组织精心编排,做到自然而不露痕迹。”
建议很多,方案也提了不少,每一个都凝聚着在座众人的智慧与经验。但每一个方案细究下去,似乎都存在着被经验老到的对手看穿的风险。常凯申身边不乏谋士和能臣,其掌控的中统、军统特务系统更是无孔不入,擅长从细微处窥探真相。如何在对方的审视下,完美地演好这出“藏锋于拙”的大戏,难度超乎想象。会议室的烟雾越来越浓,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忧虑,在每个人心头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