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卢父被刺客刺杀那日起,整个西北工业基地和北方局系统,在叶总、聂总、陈赓的坐镇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一方面,严密控制消息,将左明闯年会引发的骚动迅速平息,转化为加强内部肃清、机密资料与技术人员保密的契机;另一方面,全面汇总、核算1929年北方的工业产出、财政盈余,并紧急规划来年的民生、教育、军事、工业工程的预算。
而卢润东则日夜守在父亲的病床边,衣不解带。看着父亲在鬼门关前挣扎,脸色由惨白渐渐转为不健康的潮红,他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愧疚、愤怒、后怕,种种情绪交织。他恨北苏的霸道,恨彼得罗夫的阴险,更恨自己连累了老父。
细心的李若薇,从宋老驴带着玄真道长行色匆匆赶往自家小院的那天起,就察觉了异样。她尾随而入,亲眼看到了公爹重伤昏迷、丈夫失魂落魄的模样。在她的逼问下,宋老驴顶不住压力,终于将刺客之事、北苏的指使以及卢润东发出的最后通牒,和盘托出。
李若薇一直以为自己作为卢润东的革命伴侣,早已做好了面对任何艰难险阻乃至牺牲的准备。然而,当冰冷的现实——公爹险些丧命,丈夫成为刺杀目标,赖以生存的同盟背后捅刀——砸在面前时,她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口揪紧般地疼痛。她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不仅是家人的灾难,更是对整个革命事业的背叛。
1929年,腊月廿八。
北苏特使彼得罗夫,在沪上接到那份措辞强硬、隐含断交威胁的电报后,又惊又怒,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祖庵镇的卢家村。自打进入陕省,一路上的层层严密搜查,更是让他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
他满脸怒红,几乎是闯进了叶总设在卢家村的临时办公室,大衣上的雪花都未曾拍净。刚一照面,他甚至来不及寒暄,就挥舞着拳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咆哮起来:
“野蛮!粗鲁!你们这是对伟大北苏的严重蔑视!是对共产国际领导权的公然挑战!是对伟大的约瑟夫同志的侮辱!”他的声音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回荡,“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们根本无法承受来自北苏和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怒火!请你们立刻清醒一点!”
叶总端坐在一张旧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只是平静地抬起眼,无声地凝视着暴跳如雷的彼得罗夫。那目光沉静、深邃,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穿透力。聂总在一旁慢慢喝着茶,陈赓则靠在窗边,看似随意,眼神却锐利如鹰。
在叶总这无声的凝视下,彼得罗夫高昂的声调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色厉内荏的本质逐渐暴露。他或许习惯于用声势压人,但在真正的意志和力量面前,他的底气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足。尤其是当他想到那份关于切断药品供应的最后通牒——那几乎是掐住了他们在远东地区活动人员的命脉,莫斯科绝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难堪的沉默中,带着一丝不甘和妥协,嘟囔了一句:“无论如何……你们应该向我道歉,向伟大的北苏和约瑟夫同志道歉。”
叶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彼得罗夫同志,需要道歉的,恐怕不是我们。关于贵方人员策划并实施刺杀我重要技术人员及其家属的恶劣行径,我们希望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屋内的气氛,比屋外的寒冬更加冰冷。
彼得罗夫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叶总直接点明“刺杀”,彻底撕碎了他试图用“误会”或“个人行为”来搪塞的幻想。他强自镇定,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
“叶……叶总,这完全是污蔑!是那个凶手个人的疯狂行为,与我们北苏,与共产国际毫无关系!你们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我们审讯了凶手,人证物证俱在。”陈赓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匕首直刺要害,“他对彼得罗夫特使您向他描绘的,‘除掉卢润东,协调北方力量速胜南京’的宏伟蓝图,可是记忆犹新,供认不讳。需要我把审讯记录的副本,交给特使先生‘核实’一下吗?”
彼得罗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精准,更没想到那个被他视为“革命耗材”的刺客,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把所有底细都交代了。他知道,抵赖已经毫无意义。
“这……这或许是下面的人误解了我的意思……”他试图寻找退路,语气软了下来,“革命工作难免会出现一些……偏差。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补偿……”
“偏差?……补偿?……”一直沉默的聂总放下了茶盏,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彼得罗夫的话,“用暗杀我们核心干部的方式来‘纠正偏差’?彼得罗夫同志,这是赤裸裸的敌对行为!这不是补偿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要的是态度,是你们对此事的定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卢润东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与平日那个精神干练的技术负责人判若两人。但他眼神中的冰冷和坚定,却让彼得罗夫感到一阵寒意。
卢润东没有看彼得罗夫,而是先向叶总等人微微点头致意,然后才转向彼得罗夫,声音平静得可怕:
“特使先生,我父亲,刚刚脱离危险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分歧,也不管你们伟大的约瑟夫想在东方做点什么。谁敢把枪口对准我的家人,对准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根据地,谁就是我的敌人,是我们整个北方局的敌人。”
他上前一步,虽然身形憔悴,气势却压得彼得罗夫喘不过气:“三天期限,今天是最后一天。留给你们时间已经不多了。今天,就在这里。你们必须公开声明,严惩元凶,保证此类事件绝不再发生。否则……”
卢润东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薄薄的文件,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彼得罗夫面前。
“这是自1927年以来,我们向北苏方面提供的青霉素等六种药品的清单和供应记录。从后天,腊月三十,除夕日开始,所有供应,无限期中止。之前与你们合作、贷款的所有项目,同步终止。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你方承担。”
这份清单,比任何枪炮的威胁都更有力量。彼得罗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清楚地知道,这些药品对于在远东苦寒之地活动的北苏人员意味着什么,对于莫斯科某些高层人物的健康意味着什么。一旦断供,他在莫斯科的前途,甚至生命,都可能就此终结。
“卢……卢先生,这……这何必呢?事情还可以商量……”彼得罗夫彻底慌了神,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没什么好商量的。”卢润东斩钉截铁,“记住,你们依赖我们的,远多于我们依赖你们的。没有你们的物资,我们照样发展;但没有这些药,你们很多人,恐怕会很难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彼得罗夫一眼,“包括特使先生您的家人,对么?”
彼得罗夫如遭雷击,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明白,他碰到的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而是一块拥有坚定意志和强大实力的铁板。这场博弈,从他默许甚至纵容那个疯狂计划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叶总适时地站起身:“特使先生一路辛苦,先休息吧。我们等待莫斯科的正式答复。”他示意工作人员将失魂落魄的彼得罗夫带下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愈发猛烈的风声。
“润东,你做得对。”叶总拍了拍卢润东的肩膀,“有些底线,不容触碰。只有让他们痛了,他们才会学会尊重。”
卢润东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轻声说:“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儿子,任何一个中国革命者,都应该做的事。”他知道,这场风波或许会暂时平息,但与北苏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和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中国人,必须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