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黄浦江畔,暮色渐沉。晚霞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又渐渐消隐在浑浊的江水中。海鸟盘旋在江面上空,争抢着从各家饭店后厨冲出的残羹剩饭,不时发出刺耳的鸣叫。几只凶悍的鸟儿甚至为了一块腐肉大打出手,羽毛纷飞,败者哀鸣着逃向远处舔舐伤口。
华灯初上,租界的霓虹次第亮起,争先恐后地闪烁着妖冶的光芒。那些灯光像极了站在街边揽客的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得恩客一笑。若能得到几个赏钱,便足够维持数月生计。
江风裹挟着海潮的腥臭扑面而来,这股味道混杂着码头货物的霉味和工厂排放的浊气,弥漫在整个外滩。不知情的外地人总以为这是沪上这座远东金融中心特有的铜臭味,殊不知其中暗藏的腐朽与挣扎。
一辆英制奥斯汀轿车缓缓停在知味楼门前。我身着浅灰色三件套西装,胸前口袋露出折叠考究的丝质手帕,锃亮的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身旁的若薇一袭墨绿色锦缎旗袍,肩上披着银狐毛披肩,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老陈穿着我白天那套黑色西装充当司机,副驾上的宋老驴则是一身黑色短打,戴着圆框墨镜,活像个帮派打手。熊大留在公馆看家,这种场合他那一身横肉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先生太太晚上好,请问有预定吗?门口的小厮殷勤地迎上来。
老驴粗声答道:五楼,玄真先生订的包间。
小厮闻言立刻堆满笑容,腰弯得更低了:贵客楼上请!玄真先生已经到了。
五楼是知味楼的顶层,只有这个六十多平的豪华包间。推开雕花木门,玄真正站在阳台上抽烟,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长衫,外罩黑色马褂,一副传统士绅打扮,与平日道袍加身的形象大相径庭。
润东兄来得正好,玄真掐灭烟头走过来,我刚看了时辰,戌时三刻最宜商谈。
我笑着拍拍他肩膀:有劳道兄费心。说着走向阳台,和老陈一起点了支烟。
从这个角度望去,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尽收眼底。江水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几艘货轮缓缓驶过,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刚抽了几口,一阵江风袭来,香烟顿时变了味道。
此时,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玄真与我交换了个眼神,同时掐灭烟头迎了出去。
最先上来的是晋商代表周逸贤和程骅。周逸贤五短身材,圆脸大耳,一身绛紫色杭绸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他身旁的夫人穿着暗红色绣金线旗袍,身段婀娜,眉眼间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程骅则瘦高个儿,戴着金丝眼镜,一副书生模样,若非早知其底细,很难想象这位是晋地金融界的幕后操盘手。
紧随其后的是徽商朱帑和胡裕昇。朱帑一身藏青西装,领带夹上镶着颗蓝宝石,举手投足间尽显海派商人的洋派作风。胡裕昇则穿着传统马褂,手里盘着两个核桃,一看就是老派实业家的做派。
最后上来的是虞希仁、郑毅楠、唐尧江、肖尔琢和李云琛五人,都是江南纺织业的巨头。他们或西装革履,或长衫马褂,风格各异却都透着精明干练。
众人寒暄过后,纷纷入席。我特意安排老陈坐在左手边,若薇在右手边,对面是玄真。山西和安徽的客人坐在右侧,其他五位则在左侧。这样的座位安排既显尊重,又能随时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待酒菜上齐,我端起斟满白兰地的水晶杯,环视一周后缓缓开口:
诸位先生台鉴:今日润东不揣冒昧,假座知味楼,略备薄酒,诚邀各位商界泰斗共襄盛举。忆昔初次拜谒,蒙诸位不弃寒微,倾囊相助,使医药研究得以持续。此恩此德,润东没齿难忘。
我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位投资人,确保他们都在专注倾听。
第一杯酒,敬诸公慧眼如炬,于众人皆疑时独能识璞玉于荆山。若非诸公鼎力支持,我中华西北医药公司断无今日之雏形。润东一介书生,蒙诸公提携,方得在商海立足。往后岁月,还望诸公不吝赐教,润东必当竭诚以报。请!
说罢,我一饮而尽,杯底朝天。在座众人纷纷举杯相应,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侍者迅速斟满第二杯酒。我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这第二杯酒,当贺我医药研究团队呕心沥血,终得正果!历经百余日殚精竭虑,样品已于上月成功制备。经检测药效比德国、美国同类产品优胜多矣!
我看到周逸贤和程骅交换了一个眼神,朱帑则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些都是好兆头。
诸公今日之投资,来年必将收获十倍之利!据保守估计,至明年仲夏,首期投资即可全部收回!诸公信重未落空,润东承诺必兑现!来,为我们的光明前程,干杯!
第二杯酒下肚,我示意玄真展示样品。他从角落的褡裢中取出十几个玻璃瓶,整齐排列在转盘上。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乡王庸王先生,岭南大学医科毕业,现担任公司销售总监。这位是内子李若薇,清华大学文学系毕业,西北大帅的表侄女。
介绍间,老陈已打开几个药瓶,将各色晶体倒在白瓷盘中。在灯光照射下,黄色磺胺、白色阿司匹林、棕色奎宁等药品晶体折射出璀璨光芒,宛如宝石般夺目。
天哪,真漂亮!周夫人忍不住惊叹,其他几位女眷也凑近细看。若薇得体地微笑着,适时补充道:这些药品可以称之为现代医学的奇迹,我们能够自主研发生产,实乃国人之福。
正当气氛热烈时,周逸贤突然用手指蘸了些磺胺粉末,举到灯下仔细观察,然后出人意料地问:这玩意儿...现在能吃吗?
我急忙拦住:周先生使不得!西药不比中药,需对症下药。乱用轻则无效,重则伤身啊!转头对玄真道,把样品分装好,饭后请诸位带回去自行检测。
侍者再次斟满酒杯。我举杯环视,声音略微提高:
第三杯酒,敬我们即将开启的新篇章!中华西北医药公司二期工程已启动,总投资额一千八百万银元,是首期的三倍。西北、华北、东北三地的招股工作虽已展开,但润东始终铭记诸公首倡之功,特预留两成股份,静候诸公垂青。愿我等精诚合作,共创辉煌!干!
三杯酒过后,宴席正式开动。觥筹交错间,我仔细观察着每位投资人的反应。周逸贤虽然表面热络,但眼神中总带着几分审慎;程骅则与朱帑低声交谈,不时点头;其他几位纺织业老板似乎更关心药品能否赚到更多的钱财用于自己现在的企业扩建。
酒过三巡,周逸贤端着酒杯晃到我身边,低声道:润东老弟,借一步说话?
我会意,顺手拿了烟盒和洋火,随他走向阳台。夜风微凉,远处江面上灯火点点。我递上支哈德门,为他点燃。
周逸贤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突然用浓重的太谷口音问道:润东啊,你跟西北大帅那头,到底是个甚关系?这事儿不说清楚,莫说二期投资,俺们连一期的款子都得撤回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本以为药品样品足以打消一切顾虑,没想到这些因素仍是绕不过去的坎。
我冷冷反问:周先生具体担心什么?但说无妨。若是我们办事不力,自当承担责任。
周逸贤冷笑一声,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呵,你都跟人家结了亲,当俺们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咱们山西人哪个不是靠着阎长官庇护?南边这帮兄弟就惨多咯,前些年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儿个张大帅,明儿个吴佩孚,后儿个又换了孙传芳...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些,南边的北伐军又打过来了...
他猛吸一口烟,压低声音:你要是花钱买个平安,俺们自然没话说。可你这...分明是绑死在人家战车上了。万一西北军败了,俺们的钱全成了南边的战利品!你让俺们咋放心?
我沉默片刻,望向远处黑黝黝的江面。一艘外国军舰缓缓驶过,炮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周先生,我给你交个底。我压低声音,但出我口,入你耳,日后即便传出去,我也绝不认账。
去年秋议亲前,我曾与大帅深谈。谈及东北张帅……如果他被内外联手整死,北方必乱……南边想借外力平内患,无异于引狼入室……拿三省百姓扎筏子做祭品……他注定被此反噬……那些饿狼岂是容易喂饱的?
我顿了顿,观察周逸贤的反应。他眉头紧锁,烟已烧到指尖却浑然不觉。
大帅为此忧心忡忡,想跟阎、张两位磋商此事,总得有个由头……就以医药利润……只要三家谈妥,必定会对外削减队伍,实则收缩冀鲁豫防务……对外通电示从南方,多给几个台阶彼此都能……目的是联合布局北国边防……我离陕时,此事已在进行,预计最迟五月便可尘埃落定。唉,时局艰难啊!在这夹缝中求生存,实在不易!
周逸贤掐灭烟头,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心照不宣即可。总之,医药生意是纯粹的商业行为,与其它无涉。诸位的投资,绝对安全。
回到包间时,程骅正在与玄真讨论药品分销渠道。见我进来,周逸贤举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润东老弟,二期投资的事,俺看没问题!来,干杯!
我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这步棋,总算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