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聚仙台的第三个黎明,雾气比前两日更浓。乳白色的云雾从山谷深处涌起,漫过山脊,将整座南峰包裹其中,古松、青石、人影都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置身仙境。段思平盘坐在东首青石上,双手平放膝间,呼吸悠长深远,与山间晨雾的吞吐节奏隐隐相合。逍遥子站在平台边缘,青袍在雾中飘拂,他手中拿着一片枯叶,叶片在他指尖缓缓旋转,轨迹暗合某种玄奥规律。赵匡胤则在篝火余烬旁擦拭盘龙棍,布巾拂过棍身,乌黑的木质在晨光中泛起温润光泽。
三人各做各事,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转。他们都明白,今日是分别之时。
雾渐散时,逍遥子先开口:“该走了。”
没有多余的话,三个字道尽一切。道需独求,路要自走,这是昨日已经达成的共识。相聚三日,论道印证,各自前路已明,接下来便是踏上各自的证道之路,去寻找那与自身最为契合的道场,等待正确的时空节点。
段思平缓缓睁眼,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酒壶——这是昨日汪镇远留下的汾酒,他只倒出一小杯品尝,余下的原封未动。他将酒壶放在三块青石中央的石台上,又从行囊中取出三只粗陶碗,一字排开。
“临别当有酒。”他说。
逍遥子笑了,走到石台边,接过酒壶拔开塞子。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三十年陈酿的醇厚气息在山风中飘散,连晨雾都仿佛染上了几分醉意。他先给段思平斟满一碗,再给赵匡胤斟满,最后给自己也满上。
赵匡胤放下盘龙棍,端起陶碗。酒液清澈,映出他易容后略显沧桑的脸,也映出头顶渐开的蓝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汴京一家小酒馆里,三人初次共饮的场景。那时段思平还是大理国主,逍遥子初出茅庐,他自己只是个军中小将。三人因一场江湖风波结识,酒过三巡,段思平说:“江湖路远,有缘再会。”逍遥子说:“道途漫漫,愿与君共求。”他说:“天下未定,他日若成大事,必不忘今日之谊。”
如今三十年过去,天下将定,道途将尽,这一碗酒,或许就是最后的共饮。
“第一碗,”段思平举碗,“敬天地。谢这山川河海,孕育武道之路。”
三人同时举碗,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灼热如刀,却又甘醇绵长。三十年的岁月,三十年的追寻,三十年的情谊,都融在这一碗酒中。
逍遥子再次斟酒。
“第二碗,”他举碗,“敬彼此。谢三十年相识相知,论道印证。”
第二碗饮尽。赵匡胤感到眼眶微热。他想起汴京宫中那些孤独的夜晚,想起批阅奏折到天明时的疲惫,想起无数个想要放弃的瞬间。是这两位老友的存在,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与他走在同样的路上,还有人在追寻同样的境界。这种知音之感,比皇位更珍贵。
段思平斟第三碗酒。
“第三碗,”赵匡胤举碗,声音有些沙哑,“敬前路。愿我三人,皆能推开那扇门,得见门后风光。”
三碗饮尽,酒壶已空。三人将陶碗轻轻放在石台上,碗底与石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山巅回荡。
沉默良久,逍遥子忽然道:“此去经年,或许再无重逢之日。无论谁先踏出那一步,总该让另外两人知道。”
段思平点头:“是该有个约定。”
赵匡胤想了想:“以天地异象为号如何?谁若成功破碎虚空,便引动一方天地异象,让另外两人知道,这条路确实走得通。”
“好主意。”逍遥子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只是这异象需有辨识度,且不能与自然现象混淆。”
三人开始商议具体约定。
段思平说:“若我成功,当在苍山洱海之间,引动百里剑气冲霄,持续三日不绝。那剑气当如我大理段氏一阳指,刚柔并济,生生不息。”
逍遥子道:“若我成功,当在天山缥缈峰顶,引动周天星辰之光垂落,形成七星连珠之象,持续七日。此象非自然星象,当是七道光柱贯穿天地,夜间可见。”
赵匡胤沉吟片刻:“若我成功……当在华山之巅,引动龙吟虎啸之声,响彻中原,持续九日。这声音当如帝王出巡,万民朝拜,又如武者长啸,震动山河。”
约定已定,三人相视而笑。这笑容中有欣慰,有期待,也有淡淡的怅惘。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破碎虚空之后是何光景,无人知晓;是否还能相见,更无从揣测。这天地异象的约定,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还有一事,”段思平从怀中取出三枚玉佩。玉佩呈圆形,通体洁白,正面雕刻着华山轮廓,背面刻着一个“道”字,“这是我用苍山暖玉所制,内蕴一丝生命灵气。佩戴此玉,可感应另外两枚玉佩的方位,虽隔万里,亦能知彼此安好。”
他将玉佩分给二人。赵匡胤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般微微发热。他将玉佩贴身收好,忽然想起什么,从行囊中取出三根细细的金丝——这是他从龙袍上拆下的,原本用来固定玉带。
“以此为信。”他将金丝分成三份,“他日若有传人,或需相助,可持此金丝为凭。见此金丝,如见我面。”
逍遥子接过金丝,笑道:“我身无长物,便留一句话吧。”他走到古松旁,以指代笔,在树干上刻下三行字:
道途三千终归一处
虚空破碎可见真如
后来者当勉之
字迹入木三分,却圆融无棱,正是道家“刚柔并济”的至高境界。这棵树将在此屹立千年,这三行字也将流传后世,成为一段传奇的见证。
日上三竿,雾散云开,华山七十二峰尽收眼底。三人知道,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
段思平背起鱼篓——篓中洱海银鱼依然在浅浅的水中游弋,他将带它们返回苍山。他对两人各施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沿着南向山道缓步而下。他的步伐很慢,很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仿佛不是在下山,而是在丈量这片他即将告别的土地。青衫背影在松林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逍遥子收拾好茶具和阵图碎石,将酒壶和陶碗仔细包好,放入行囊。他对赵匡胤笑了笑:“赵兄,保重。”
“保重。”赵匡胤抱拳。
逍遥子点点头,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飘下西侧悬崖——那不是常人能走的路,是绝壁峭岩,但他如履平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云雾深处。这就是“凌波微步”的至高境界,踏虚而行,如仙临凡。
聚仙台上,只剩赵匡胤一人。
他重新坐下,望着空荡荡的平台,望着那三块青石,望着古松上逍遥子刻下的字迹,望着石台上三只空碗。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离别叹息。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握在掌心。温润的暖意传来,他能隐隐感觉到另外两枚玉佩的方位——一枚向南,已出华山;一枚向西,正往天山。他的兄弟们,已经踏上了各自的路。
赵匡胤收起玉佩,背起盘龙棍,最后看了一眼聚仙台。这里见证了三人的重聚,见证了一场震动武林的论道,也见证了一场平静而庄重的别离。然后他转身,沿着北向山道下山。
他的步伐与段思平不同,更沉稳,更有力;与逍遥子也不同,不追求飘逸,只求踏实。一步一步,从华山之巅走向人间。他要先回一趟汴京附近——不是进城,只是在城外看看,看看那座他一手缔造的皇城,看看那些他牵挂的人。然后,他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道场,去等待那个正确的时空节点。
山道蜿蜒,松涛阵阵。赵匡胤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了苍翠的山林。聚仙台上,只余古松巍然,青石寂然,三只空碗静静立在石台上,碗底还残留着些许酒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一场持续三日的传奇聚会,就此落幕。而三位主角各自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最后的篇章。破碎虚空之路,道阻且长,但他们已经找到了方向,约定了信号,剩下的,便是用余生去走完这条路。
山风吹过,逍遥子刻在古松上的字迹在光影中微微闪烁,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待剑气冲霄,等待星光垂落,等待龙吟虎啸。等待三位传奇,各自推开那扇门,去往无人知晓的彼岸。
而在那之前,路在脚下,道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