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冬,汴京皇宫深处,武德殿后的庭院在夜色中格外寂静。腊月的寒风刮过殿宇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远古战场上的号角。赵匡胤独自站在庭院中央,一身玄色常服,手中无兵无刃,只是负手而立,仰望着沉沉的夜空。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三日前,他收到了逍遥子从天山传来的书信。那只青鸟穿越万里风雪抵达汴京时,羽翼上还沾着天山的冰晶。信中,逍遥子详细描述了周天星辰大阵的布置、运转的过程、以及最终触碰屏障却功败垂成的体验。信的末尾,逍遥子写道:
“赵兄弟,兄与段兄皆已行至门前,虽未得入,然门后光景已窥一二。破碎虚空非虚言,确有其道。然此道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天时者,天地能量潮汐之周期;地利者,阵法环境之辅助;人和者,我等三人同心协力。”
“弟推算新得:六年后有小成之机,十二年后有大破之期。两年后华山之约,望弟务必前来。江山固然重,然武道之极亦不可轻弃。且弟之帝王心术、王道霸业,或能为破碎虚空另辟蹊径,此乃段兄与弟皆不具备之特质也。”
这封信赵匡胤反复读了七遍。每读一遍,心中便多一分悸动。逍遥子说得对,段思平求的是武道极致,逍遥子求的是天道自然,而他自己——他求的是什么?
是天下统一?是江山永固?是青史留名?
这些他都有了,或者说,即将有了。北汉虽未灭,但已是风中残烛;幽云虽未复,但大宋国力日盛,收复只是时间问题。作为帝王,他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可然后呢?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朝会议政,年复一年的治国安邦,直到老去,直到死去,像历史上所有帝王一样,埋入陵墓,化为史书上的几行文字。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至少,不完全是。
寒风吹动他的衣袍,赵匡胤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那时他还年轻,在军中校场练武,一套长拳打得虎虎生风,围观将士喝彩声不断。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混口饱饭,若是能做个偏将,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便是完美人生了。
然天下大乱,他投身军旅。十余年间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凭着一身武功和过人胆识,一步步晋升。他记得第一次杀敌时的颤抖,记得第一个兄弟战死时的悲痛,记得攻下第一座城池时的豪情。乱世如熔炉,将他锻造成今日的模样。
再后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他还清楚记得那个清晨,将士们将龙袍披在他身上时,他心中的惶恐与决绝。惶恐的是这份担子太重,决绝的是既然接下,就必须做到最好。
登基后的岁月如流水般在脑海中掠过:平荆湖,定后蜀,收南汉,克南唐,纳吴越……一场场战争,一次次谈判,一桩桩政务。他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也见过丰收时百姓的笑脸;听过朝堂上阿谀奉承的谗言,也听过民间疾苦的哭诉。这十年,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担心哪里会有叛乱,担心辽国会大举南下,担心朝中会有奸佞。
可如今,天下将定,四海渐安,他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赵匡胤睁开眼,目光如电。他开始缓缓打起太祖长拳。
这套拳法是他年轻时所创,最初只是为了强身健体、防身御敌。招式朴实无华,全是战场上搏杀的经验总结:跨马开弓、横扫千军、猛虎出柙、回马枪、背靠山……每一招都有其来历,每一式都有其用处。
但今夜,当他再次打起这套拳法时,感受却完全不同。
拳风起处,不再是单纯的刚猛霸道。他忽然明白了,这套拳法里蕴含的,不只是武艺,更是他半生征战的感悟,是他治国理政的心得,是他对这天下的理解。
“跨马开弓”——这不只是拳法起手式,更是他用兵之道的精髓:稳扎稳打,蓄势待发。当年伐蜀,他命王全斌步步为营,不急不躁,最终一战而定。
“横扫千军”——拳势如潮,席卷八荒。这像极了他平定江南诸国的策略:以雷霆之势,摧枯拉朽,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回马枪”——看似撤退,实则暗藏杀机。这招他在与辽国的周旋中用过多次,佯装退却,诱敌深入,再突然反击。
赵匡胤的拳速越来越慢,招式间的衔接却越来越流畅。他不再刻意去想下一招是什么,而是任由身体自然而动,仿佛拳法有了生命,在引导着他。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拳法展开,他体内的真气开始自行流转。不是按照以往的行功路线,而是沿着一种全新的、从未尝试过的路径。这路径暗合拳法招式,却又超越招式本身,仿佛将他的武学修为、人生阅历、帝王心术全都融为了一体。
真气在经脉中奔腾,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但这股真气又与以往不同——以往的太祖真气刚猛霸道,如烈火燎原;此刻的真气却刚中带柔,霸中藏仁,既有横扫天下的威势,又有泽被苍生的温润。
赵匡胤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力在发生质变。那不是量的增加,而是本质的提升。就像百炼精钢被反复锻打,杂质尽去,只余最纯粹的精髓。
他继续打拳。庭院中的气场开始变化。
寒风似乎绕着他走,形成一个直径三丈的无风区域。地上的落叶被无形的力量托起,在空中缓缓旋转,却不落下。更奇妙的是,他每一拳击出,空气中都会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拳印,那拳印久久不散,仿佛烙印在虚空之中。
赵匡胤沉浸在这种状态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江山社稷。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打着这套伴随了他一生的拳法,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感受着真气的蜕变,感受着精神的升华。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打到第七遍时,忽然心有所感。
他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体内真气自行运转了七七四十九个周天,最后归于丹田。而丹田之中,那团真气已不再是气态,而是凝成了一颗浑圆的金色内丹——不,不是丹,更像是一颗微型的太阳,散发着温暖而磅礴的光与热。
赵匡胤睁开眼,双瞳中金光一闪而逝。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夜中凝成一道白练,射出三丈之外,久久不散。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心念微动,掌心便浮现出一团金色的真气。这真气可刚可柔,可散可聚,随心所欲。他试着将真气外放,那团金色真气离掌飞出,在庭院中绕了一圈,所过之处,枯萎的花草竟重新焕发生机,绽放出嫩绿的新芽。
这不是武功,已近乎神通。
但赵匡胤知道,这仍是武道,只是武道的一种极致形态。他将帝王心术、王道霸业、人生感悟全部融入了武道之中,走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一条属于帝王的武道之路。
他忽然明白了逍遥子信中那句话的含义:“弟之帝王心术、王道霸业,或能为破碎虚空另辟蹊径。”
是的,段思平走的是纯粹武道之路,逍遥子走的是自然天道之路,而他自己走的,是王道武道之路。三条路殊途同归,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破碎虚空。
赵匡胤收回真气,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华山,是一年前他们三人约定重逢的地方。如今两年之期将至,他是否能放下江山,前去赴约?
他想起德昭清澈的眼睛,想起德方稳重的面容,想起赵光义深沉的心思。这江山,这社稷,这他一手创立的大宋王朝,真的能放下吗?
寒风吹过,赵匡胤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站在庭院中,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
他没有答案。至少现在还没有。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的武道,已经突破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种境界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超越帝王霸业、超越生死轮回的可能。
而这条路,他注定要走下去。无论最终选择是什么,他都要走到尽头,看看那扇门后的风景。
赵匡胤转身,走向武德殿。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既像是帝王的身影,又像是武者的英姿,两者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庭院中,那些被真气催发的新芽在晨光中轻轻颤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而万里之外的天山与大理,两位老友也正站在各自的路上,望着同一个方向。
一年,只剩下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