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这座曾经富甲一方的江淮雄镇,如今已彻底沦为风暴眼中摇摇欲坠的孤岛。城外的宋军营垒连绵如山,旌旗遮天,尤其是江面上游弋的宋军水师战船,更是彻底斩断了任何从水路获得增援或逃逸的渺茫希望。城头连日惨烈的攻防战留下的斑驳血迹尚未干涸,破损的垛口和焦黑的墙砖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节度使府邸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李重进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中,往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如今已是凌乱不堪,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桌案上那几张几乎被他揉烂的军报。一份是详细记录南唐水师在瓜洲水域如何一触即溃,狼狈东逃的斥候文书;另一份则是潜入北方的细作拼死送回的消息,上面明确写着辽国南京留守萧思温以“陛下未有明诏”为由,对南下策应之事虚与委蛇,仅有的那点军械支援不过是杯水车薪,且远水难救近火。
“完了……全完了……”李重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低笑声,充满了绝望与自嘲。南唐懦弱,契丹狡诈,他李重进倾尽所有押上的赌注,到头来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摆在赌桌上、随时会被弃掉的筹码。外援之路,已彻底断绝。
而城内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由于宋军围城前未能完成足够长期的储备,加之围城后消耗巨大,城中的存粮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尽管已实行严格的配给制,但普通士兵和百姓每日所能分到的口粮越来越少,从最初的干饭逐渐变成了稀粥,如今更是连稀粥都难以保证稠度。粮价在黑市上早已飙升至天价,且有价无市。饥饿像无形的瘟疫,在军民中蔓延。
更可怕的是,绝望正在催生混乱。开始有士兵趁着夜色,三五成群地脱离防守岗位,潜入民宅抢掠食物,与护家的百姓发生冲突,甚至酿成命案。起初还只是零星事件,李重进尚能派出亲兵队弹压,将为首者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但随着饥饿感的加剧和城破恐惧的弥漫,这种骚乱如同星火,渐成燎原之势。昨夜,甚至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火并,一伙来自不同都队的士兵为争夺一批刚从某富户地窖中搜出的陈米,在街巷中拔刀相向,死伤十余人,最后还是李重进的心腹将领带兵赶到,以血腥手段才暂时平息下去。
街道上,往日里还算繁华的市井早已萧条,店铺紧闭,行人稀少,且个个面有菜色,行色匆匆,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与麻木。不时有衣衫褴褛的孩童饿得哇哇大哭,声音凄厉,更添几分悲凉。一些角落里,开始出现无人收敛的尸体,有的是饿死的百姓,有的是在骚乱或之前守城中伤亡的军士,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军心,已然涣散到了极点。城头上的守军,虽然还在军官的督促下勉强站立,但眼神大多空洞,动作迟缓,再也看不到最初那股誓死抵抗的锐气。私下里,抱怨和悲观的情绪如同野草般滋生。“守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听说宋军对投降的士卒并不滥杀”、“李节度使自己都慌了神”……类似的言论在营房、在哨位间悄然流传。开始出现零星的逃兵,有人试图趁夜缒城而下,投向宋营,尽管大多被巡城的督战队发现射杀,但这种行为本身,就像堤坝上出现的蚁穴,预示着崩溃的临近。
李重进的心腹将领们,此刻也分成了几派。一部分死硬分子仍主张血战到底,与城偕亡;一部分则开始隐晦地劝说李重进,是否可以考虑……与宋军谈判,或许还能保全性命乃至部分富贵;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暗中活动,悄悄与城外的宋军搭上了线,为自己寻找退路。昔日还算稳固的统治核心,如今已是裂痕遍布,人心离散。
一名亲兵统领快步走入书房,脸色凝重地禀报:“节帅,西城守将张都头……他,他带着几十个亲信,昨夜试图打开西门投降,被王将军及时发现拦下,现已全部拿下,请节帅发落!”
李重进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连跟随自己多年的都将都要叛逃了么?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无力:“……按军法,尽数斩首,首级悬挂西城门示众。”
“是!”亲兵统领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节帅,军中粮秣……仅够三日之需了。而且,不少士兵因食用霉变的粮食,上吐下泻,无力作战……”
李重进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军心溃散,民心惶惶。这座他经营多年的扬州城,如今已从权力的象征变成了禁锢他的巨大囚笼。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能听到,城墙之外,宋军那催命的战鼓声再次隐隐传来,而城墙之内,崩溃的序曲已然奏响。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正在迅速风化的石像,只剩下绝望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