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五月。
北上的大军并未选择最便捷的官道,而是取道泽州,途经一片名为“长平”的古战场遗址。时近黄昏,赵匡胤下令于此地扎营。夕阳的余晖如同血染,泼洒在这片承载着无数亡灵的土地上,残破的箭簇、锈蚀的刀矛碎片仍偶尔可见,裸露的黄土仿佛还能渗出当年的腥气,连呼啸的北风都带着呜咽般的悲鸣。
中军御帐早已立起,但赵匡胤并未立刻入内休息。他屏退了左右侍卫,独自一人,缓步走上营地边缘一处隆起的高坡,俯瞰着这片浸透历史的荒原。即便是他这等心志如铁的帝王,身处此地,感受着那跨越时空仍未散尽的杀伐与悲凉,心中也不由得泛起波澜。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低声吟哦,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昔日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于此,武安君之名震烁古今,然其杀孽之重,亦为世所诟病。帝王霸业,难道终究要踏着这累累白骨前行吗?”他此行是为了平定叛乱,维护统一,但战争本身,终究是毁灭与死亡。
“白骨固然是代价,但若能以此换来后世更长久的和平,这代价便有了意义。”
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赵匡胤身后响起。
赵匡胤心中猛地一震,霍然转身。以他如今的武功修为和身周森严的护卫,竟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来到如此近前!
月光下,一道青衫身影悠然立于数步之外,面容平和,眼神深邃如古井,正是段思平。
“段兄!”赵匡胤先是一惊,随即眼中爆发出由衷的惊喜,快步上前,“你……你何时回来的?怎会在此?”他乡遇故知,尤其是在这肃杀的古战场,更显珍贵。
段思平微微一笑,仿佛只是出门散步偶遇老友:“西域之事暂了,便回来看看。途经此地,感应到故人气息,特来一见。”他并未提及暗中随行护持之事,目光扫过脚下苍茫的战场遗址,“适才听你感慨,心有戚戚。”
赵匡胤闻言,神色重新变得沉凝,他指着眼前的荒原:“段兄请看,此地便是长平。千百年过去,怨气似乎仍未散尽。我此番亲征,虽为讨逆,然刀兵一起,又不知要添多少新魂。有时想来,这帝王之位,实乃世间最重之枷锁。”
段思平缓步上前,与赵匡胤并肩而立,望向那无垠的黑暗,仿佛能看穿历史的迷雾:“枷锁与否,在于持锁之人如何想。匡胤可知,为何这片土地,千载之后仍令人心悸?”
他不等赵匡胤回答,便继续道:“因其杀戮,只为征服与威慑,而非止戈。白起之杀,是破国,是立威,却未曾带来真正的和平,反而埋下了更深的仇恨与动荡的种子。”
他转头看向赵匡胤,目光清澈而睿智:“而匡胤此行,目的不同。李筠之叛,若不加制止,则天下纷争再起,割据重现,战火连绵,死伤之众,恐怕更甚于此地局部之杀戮。你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是为终结更大的乱局,开创一个可让万民休养生息、兵戈渐息的太平之世。此战之白骨,是为后世更多生灵免于涂炭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其意义,与单纯的征服立威,截然不同。”
赵匡胤若有所思,沉默片刻,道:“段兄之言,如醍醐灌顶。然则,这‘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终究是我之决断。每一道军令背后,皆是鲜活性命。这份沉重,非常人所能承受。”
“这便是帝王的‘道’。”段思平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武者之道,在于超越自我,追寻极限;帝王之道,在于承载万民,权衡取舍。你选择了这条道路,便需背负起这份沉重。关键在于,莫要迷失于权力本身,要时刻记得这沉重背后的初衷——结束乱世,安定天下。若能以此心行此事,纵然双手沾血,心中亦可存一份清明。这,或许便是你的‘耕战拳’意,由沙场征伐,升华至治国安邦的另一种体现。”
“不忘初心……”赵匡胤喃喃道,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不错!我起于行伍,深知民间疾苦。登基以来,颁布《即位谕郡国诏》,意在休养生息。李筠等人,为一己私利,妄动刀兵,破坏此局,其行可诛!我平定他们,正是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安定萌芽,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活得更好!”
他心中的迷茫与沉重,在段思平这番关于“战争与和平”、“代价与意义”的论述中,渐渐消散。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以及眼前这场战争的必要性。
段思平看着赵匡胤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微微颔首:“看来匡胤你已明了己心。如此,我便放心了。”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江湖风波,亦需警惕。慕容氏……似乎并未真正安分。”
赵匡胤目光一凛:“段兄也察觉了?朕已命皇城司加紧探查。任何想趁乱渔利、破坏安定者,我绝不姑息!”
段思平不再多言,他知道赵匡胤已有准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月已中天。
“夜色已深,匡胤你明日还需行军,早些休息吧。”段思平拱手一礼,“望你此去,旗开得胜,早日平定叛乱,还北地安宁。”
赵匡胤郑重还礼:“多谢段兄点拨。待朕平定潞州,再与兄把酒言欢!”
段思平微微一笑,青衫拂动,身影向后飘退,如同融入了月光与夜色之中,瞬息间便已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匡胤独立高坡,望着段思平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脚下沉睡的古战场,心中一片澄明。战争的阴影依旧存在,但他已更加坚定。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大步走向军营。
长平古战场的夜风依旧呜咽,但其中似乎少了几分悲凉,多了一丝决绝的意味。帝国的车轮,碾过历史的尘埃,向着既定目标,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