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脸上像细针扎似的疼。段思平背着沉甸甸的帆布行囊,跟在契丹商队后面,每一步都陷进半松散的沙地里,拔脚时总带着股滞涩的阻力。商队的骆驼迈着沉稳的步子,驼铃的叮当声在风中荡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是被拉长的叹息,混着领队耶律哈低沉的吆喝,在空旷的荒漠里格外清晰。
这是他加入商队的第九天。从越过那道用枯骨堆成的宋辽界标开始,脚下的路就从稀疏的草地变成了这片望不到头的戈壁,天空蓝得发脆,日头毒得能晒化鞋底,唯有早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提醒着他已深入北方腹地。段思平拢了拢磨出破洞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结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此刻却被风沙吹得发红。
“前面是‘迷魂碥’,”耶律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牵着头老骆驼,驼峰上捆着个巨大的铜铃,“风从石缝里钻过去,能把人听晕,紧跟着队伍走,别掉队。”
段思平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前方的地貌——沙丘之间果然出现一片灰褐色的岩石区,石缝犬牙交错,风从里面灌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真像有人在暗处哭泣。他加快脚步跟上队伍,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只鸟影从头顶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在风声里格外突兀。
那是只灰羽隼,比寻常鹰隼小些,爪子却格外尖利,正盘旋着往商队这边落。耶律哈抬头看了一眼,啐了口唾沫:“这鬼地方连鹰都少见,莫不是跟着咱们的肉干来的?”商队的人纷纷笑起来,没人把这只鸟放在心上。
灰隼却径直朝着段思平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两圈,忽然松开爪子,一样东西“啪”地落在他脚边。是个用油布裹着的小竹筒,落地时还沾着几根隼的羽毛。段思平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弯腰捡起,将竹筒塞进怀里,指尖触到油布下硬物的轮廓,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过了迷魂碥,天色渐晚,耶律哈让队伍在一处有水源的洼地扎营。篝火升起时,商队的人围着火焰烤着肉干,契丹语的笑骂声混着柴火的噼啪声,驱散了几分荒漠的寂寥。段思平借着去溪边打水的由头,走到离营地稍远的地方,拆开了怀里的竹筒。
里面是卷用桑皮纸写就的字条,字迹瘦硬灵动,带着一种熟悉的洒脱——是逍遥子的笔迹。段思平的指尖微微发颤,借着月光细读:
“木叶山狼神祭,当在霜降后三日。祭坛下有阴渊,寒气凝而不散,触之筋脉冰封,需以纯阳内力抵御。”
“祭典时,萨满以黑狗血涂祭坛石,石上星轨显,与楼兰佛塔壁画相合,此乃‘通天路’之关键。”
“阴渊东侧有赤铁矿,其性至阳,磨粉佩之,可避寒毒。速行,恐有他人觊觎。”
三行字,字字精准,仿佛逍遥子亲眼见过木叶山的景象。段思平将字条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松烟墨香,还混着些极细微的雪粒气息——这字条必是在北方苦寒之地写就,说不定逍遥子此刻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传递讯息。
他想起离开楼兰前,在佛塔密室里找到的那卷壁画拓本,上面的星轨图在北斗七星的位置总有残缺,当时只当是年代久远所致,此刻才知,竟要与木叶山祭坛的石纹相合才能完整。而那“阴渊”,想来便是耶律哈偶尔提及的“狼穴”,商队里的老阿爷说,那地方常年飘着白雾,连夏天都结着冰,进去的野兽从没出来过。
“段兄,水打来了吗?”耶律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块烤得焦黄的羊肉,“快过来吃点,夜里冷,垫垫肚子。”
段思平将字条小心地折好,塞进贴身的布袋,转身接过羊肉:“来了,刚看这溪水挺清,多打了些。”他咬了一口羊肉,肉质紧实,带着炭火的焦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西北方——那里的夜空格外清澈,北斗七星的光芒格外明亮,仿佛在指引着通往木叶山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耶律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咧嘴笑了,“想木叶山的萨满舞了?去年我去的时候,萨满戴着狼头面具,跳得比咱们商队的姑娘还欢呢。”
段思平笑了笑:“只是觉得北方的星星比南边亮。”
“那是自然,”耶律哈灌了口酒囊里的马奶酒,“我们契丹人说,星星亮的地方,离长生天最近。对了,你说要去木叶山找什么来着?”
“找一块刻着星图的石头。”段思平没有隐瞒,“据说能解开一些旧事。”
耶律哈咂咂嘴:“那你可得小心,今年的狼神祭比往年热闹,不光有咱们契丹部落,还有些从南边来的汉人,看着就不像善茬,昨天过界碑时,我还见着几个背着刀剑的,眼神凶得很。”
段思平的心沉了沉。逍遥子字条里说的“他人觊觎”,怕是指的就是这些人。他握紧了手里的羊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无论是什么人,他都不会让他们坏了这“通天路”的线索。
回到营地时,篝火已烧得旺了些,商队的人大多裹着羊皮睡了,只有耶律哈还在添柴。段思平挨着他坐下,将那块赤铁矿的讯息不动声色地问了出来:“耶律大哥,木叶山附近有赤铁矿吗?我听说那东西能治病。”
“有啊,”耶律哈往火里扔了根枯枝,“就在狼穴东边的山坡上,石头红得像血,我们叫它‘狼心石’。老萨满说,那是狼神的心头血变的,磨成粉撒在伤口上,能止住血呢。怎么,你想要?”
“只是听说,随口问问。”段思平笑了笑,心里却已拿定主意——到了木叶山,先去寻那赤铁矿,有了它,阴渊的寒毒便不足为惧。
夜色渐深,风从洼地边缘吹过,带着远处隐约的狼嗥。段思平将字条重新裹好,藏进行囊最深处,然后靠在岩壁上闭上眼。篝火的暖意透过布料传来,怀里的竹筒仿佛还带着隼的体温,逍遥子的字迹在脑海里反复浮现,像一盏灯,照亮了前方模糊的路。
他知道,前路必然艰险,阴渊的寒气,觊觎线索的敌人,还有那神秘莫测的狼神祭,都在等着他。但此刻握着这张字条,感受着字里行间的提点,段思平的心里却异常踏实。就像这荒漠里的篝火,哪怕风再大,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天快亮时,段思平被一阵清脆的隼鸣惊醒。他抬头望去,那只灰羽隼正盘旋在营地上空,见他看来,忽然振翅往西北方飞去,翅膀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段思平站起身,望着隼消失的方向,握紧了行囊——那里装着他的剑,他的拓本,还有逍遥子的字条,这些足够支撑他走完剩下的路,直到站在木叶山的祭坛前,看清那“通天路”的真容。
耶律哈打着哈欠起身:“天亮了,该赶路了。过了前面的黑风口,就能看见木叶山的影子了。”
段思平点点头,跟着商队的队伍再次踏上征途。脚下的沙地在晨光里泛着金红的光泽,每一步踩下去,都比昨日更稳。他知道,逍遥子的讯息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前方,但他已做好准备,用手里的剑,心里的信念,还有那块尚未找到的赤铁矿,去迎接木叶山的风,去揭开那藏在阴渊与星轨背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