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的晨雾还未散尽,带着水汽的微凉漫过脚踝。段思平蹲在新垒的土坟前,用指尖将最后一块松动的土坯按实。坟头没有石碑,只插着一束野菊,花瓣上还凝着露水——那是阿萝生前总爱采来插在鬓边的花,说带着苗疆山涧的气息。
他从怀中取出个巴掌大的青石盒,入手冰凉。这是昨日在附近山涧寻的石料,亲手打磨了半夜,才将阿萝的骨灰细细收在里面。此刻石盒就埋在这方黄土下,与龙门渡的涛声作伴。段思平的指尖抚过坟头的泥土,仿佛还能触到少女最后递给自己清灵草时,掌心的温度。
“阿萝,等我。”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卷着散入雾中,“先去嵩山把事了了,就带你回苗疆,回你说的吊脚楼去。”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逍遥子提着半篓刚采的草药站在不远处,素色的袍角沾着露水。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看着那方新坟,直到段思平站起身,才缓缓走过来,将一株带着晨露的艾草放在坟前:“苗疆的习俗,艾草能驱邪避秽,护她安宁。”
段思平微怔,随即拱手道谢。他想起阿萝说过,族里老人去世,都会在坟前插艾草,没想到逍遥子竟也知晓。
“昨日你说的嵩山祭坛,”逍遥子望着嵩山的方向,晨雾中那片山峦只露出模糊的轮廓,“我回去翻了翻旧籍,倒有几分眉目。”他从袖中取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朱砂画的简图,“这是‘天阙祭坛’的方位图,与你说的七星崖位置吻合。”
段思平接过简图,上面标注的溪流、断崖,与他和赵匡胤去年初探时的路径分毫不差。尤其是那道被藤蔓掩住的石门,在图上被特意圈出,旁边写着“星轨为钥”四个字。
“先生也听过这祭坛?”
“早年游历嵩山时,曾在一位老道的残卷里见过记载。”逍遥子指尖点在图上的三足鼎位置,“残卷说祭坛中央的青铜鼎是‘定星仪’,要在特定时辰,让星光照进鼎身凹槽,才能开启下层密室。只是那老道也没说清,究竟是哪个时辰。”
段思平的目光落在图上的星轨纹路,忽然想起什么,从行囊里取出块巴掌大的青铜片——这是前些时候在七星崖石壁上发现的,边缘还带着凿刻的痕迹。“先生看这个。”
青铜片上的北斗七星轨迹与简图上的纹路完全重合,最末端的“摇光”星位处,刻着个模糊的“秋”字。“阿萝族里的歌诀唱‘星随秋转,月入鼎枢’,我先前没懂,现在看来,该是秋分前后。”
他想起去年秋分那日,自己正带着阿萝在楚地寻药,错过了时机。那时少女还笑着说“错过了就等明年,总有缘分的”,没想到这一等,竟成了永别。
逍遥子拿起青铜片,借着晨光细看:“玄甲兽的事,你再说说。”
“那畜生形似蜥蜴,皮毛硬得像铁甲,”段思平的声音沉了沉,“我用一阳指打在领头那只的肋下,只留下个血点。最后我和赵匡胤合力打退它,又好言相劝,才逼着它们退回暗处。我们没敢多待,只拓了半块石壁的符文就撤了。”
“玄甲兽惧寒,”逍遥子将青铜片还给他,“古籍说要用极北之地的冰髓涂抹兵刃,才能破开它们的防御。赵匡胤若能弄到这东西,再探祭坛会稳妥些。”
段思平点头,他记得赵匡胤说过,邺城里有个从漠北回来的老猎户,手里藏着块冰髓,本打算这次回营就去讨来。“等探完祭坛,我就带着阿萝的银钗回苗疆。”他摸了摸贴身的布袋,那里装着阿萝的蝴蝶银钗,“祭坛的秘密说不定和苗疆的渊源有关,总得有个交代。”
逍遥子望着晨雾中渐渐清晰的山峦:“我这几日正好要往嵩山去,不如同行?你熟悉路径,我懂些星象推演,或许能解开那些符文的意思。”
段思平看向坟头的野菊,露水顺着花瓣滚落,像是无声的应答。他想起阿萝临终前攥着自己的手,说“段大哥,别让苗疆的根断了”,那时少女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里面盛着整个族人的期盼。
“好。”他应道,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等料理完这里的事,我们就动身。”
两人合力在坟边栽了棵小松树,树苗是逍遥子清晨在山涧寻的,根系带着湿润的泥土。段思平培土时,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在栽种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这树耐旱,能陪着她。”逍遥子递过水壶,看着水珠渗进泥土,“嵩山一行,凶险难料,你的伤势还得再调理几日。我们先沿洛水走,到偃师城休整,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关于玄甲兽的记载。”
段思平接过水壶,望着晨雾散尽的黄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渡口已有商船靠岸,隐约传来纤夫的号子声,带着烟火气的喧闹,与岸边的寂静形成奇妙的呼应。
“先生可知,阿萝的歌诀里还有一句‘界壁藏于星轨下’?”他忽然开口,“我想这祭坛或许跟“破碎虚空”有关。”
逍遥子的目光亮了亮:“残卷里也提过‘天阙开,界壁现’,只是语焉不详。或许这祭坛,真能让我们窥见些不一样的东西。”
两人不再多言,开始收拾行装。段思平将阿萝的册子仔细收好,那上面除了歌诀,还有少女手绘的苗疆地图,标注着回寨的近路。逍遥子则把草药分装好,又将那卷残图折成巴掌大,塞进袖中。
临行前,段思平最后看了眼那方新坟,松树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晃。他仿佛看到阿萝站在晨光里,背着药篓笑盈盈地挥手,银钗上的蝴蝶在阳光下闪着光。
“走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抹虚影。
沿着黄河古道向东,晨雾渐渐散去,露出两旁的峭壁。段思平走在前面,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处;逍遥子跟在后面,偶尔停下观察路边的岩层,或是弯腰捡起块带纹路的石头,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
“这里的岩石带着灼烧的痕迹,”逍遥子忽然指着一块黑石,“像是被极强的内力炙烤过,说不定以前有人在这附近动过手。”
段思平凑近一看,黑石表面的裂纹果然像是被高温灼裂的,与自己用一阳指击中硬物时留下的痕迹有些相似,只是规模更大。“难道是以前探祭坛的人留下的?”
“有可能。”逍遥子将石头丢回原处,“玄甲兽再凶,也挡不住真正的高手。或许祭坛里的秘密,早就有人窥见过。”
两人一路交谈,从玄甲兽的习性说到星轨的运行,从苗疆的歌诀谈到古籍的残篇。段思平发现,逍遥子的见识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广,不仅对中原武学了如指掌,连苗疆的蛊术、漠北的异兽都能说出个一二。
日头升到头顶时,他们走到一处山泉边。段思平掬起泉水洗脸,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许多。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忽然觉得这半生的漂泊,仿佛都在为这趟嵩山之行做铺垫——从大理的帝位到江湖的萍踪,从阿萝的陪伴到此刻的同行,每一步都看似偶然,却又环环相扣。
“歇会儿吧。”逍遥子在泉边的青石上坐下,取出干粮递给他,“下午就能到偃师城,找家客栈住下,我去书铺看看有没有嵩山志。”
段思平接过干粮,望着远处嵩山的方向,那里的山峦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知道,三个月后的秋分,当月光落入青铜鼎的凹槽,所有的谜团终将有个答案。而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带着阿萝的期盼,一步步走近那座藏着星轨与秘密的祭坛。
风从黄河上游吹来,带着水汽的清新,拂过两人的衣袍。远处的涛声依旧,像是在为这段即将开始的旅程,奏响悠长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