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隐没在川西连绵的雨幕中,段思平踏着湿滑的青冈岩拾级而上。山路两侧古柏虬劲,针叶上凝着晶莹水珠,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山岚裹挟的寒意透衣而入。他刻意放缓脚步,任凭雨水浸润鬓发,目光专注地观察着石阶缝隙间顽强生长的兰草——这些植株根系盘曲如蛇,竟将坚硬的花岗岩撑出细密裂纹。
转过“紫霄洞天”的石牌坊,忽见云海翻涌处露出飞檐翘角。段思平振作精神加快步伐,未及走近已闻得清冽药香。三清殿前两株千年银杏簌簌抖落水珠,树下站着位灰袍老道,须眉皆白却根根见肉,手中拂尘似随意垂落,实则暗含八卦方位。知客僧正要通报,却被老道摆手制止:“俗世风雨扰不动方寸灵台,这位施主身上带着剑气。”
段思平抱拳行礼,尚未开口,老道已转身步入偏殿。他跟着穿过回廊,见院中古井旁摆着石桌棋盘,黑白棋子竟似被无形之手推动,自行演绎着死活棋局。“贫道天悟,久候多时。”老道背对殿门负手而立,声音如同晨钟暮鼓般浑厚,“听闻施主近日在剑门关悟得‘势’之真谛,可愿与老朽试手?”
话音未落,天悟道长忽然转身挥袖。段思平只觉劲风扑面,却不见半点掌影,本能地侧身闪避。待要反击时,才发现对方双掌始终笼在袖中,唯有衣袖鼓荡如充气皮囊。他心头微惊,抽剑划出半圆护住周身,剑锋过处带起刺耳破空声。谁知剑尖刚触及道士衣袖,竟像劈中棉絮般陷入柔软陷阱,连带着整条手臂发麻震颤。
“好个以柔克刚!”段思平撤剑后退三步,左掌划弧右掌推山,正是段氏家传的“苍洱横波”。掌风激得烛火剧烈摇晃,却在距天悟胸口半尺处戛然而止——道长胸膛突然凹陷三寸,又将劲力原封不动送了回来。两股内劲相撞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殿内铜铃齐齐晃动,惊得梁上燕子夺门而逃。
二人分开对峙,段思平衣袖破裂处渗出血珠,反观天悟道长依旧纤尘不染。“施主错矣。”老道捋须笑道,“方才你使的是刚猛路数,老朽用的却是绵柔功夫。看似我退避三舍,实则借你之力炼己身筋骨。”说着抬起右手,掌心朝上缓缓托举,案头茶盏竟凭空升起,沸水表面却纹丝不动。
段思平凝视着悬浮的茶盏,突然想起剑门关上所见江流冲刷巨石的景象。那时他见湍急江水年复一年打磨礁石,终将其雕琢成圆润鹅卵,此刻方知其中蕴含至理。“道长可否明示?”他拱手请教,态度较初时恭敬许多。
天悟道长命小道士添上新茶,青瓷碗中浮起几片峨眉雪芽。“世间万物皆有其序。”老道指尖轻叩桌面,震得茶叶上下起伏,“江河之所以能穿石裂岸,不在汹涌而在持久;巨舰之所以浮海不沉,不在坚固而在顺势。武道亦然,单纯求刚易折,一味尚柔难立,唯有刚柔相济方能纵横天地。”
说罢起身演示,只见他身形忽高忽矮,手足起落间仿佛御风而行。有时如柳絮飘摇不着痕迹,转瞬又似钢浇铁铸岿然不动。段思平紧盯着对方脚步移动轨迹,突然发现每次变招都精准踩在砖缝之间,脚下青砖竟无一块松动。更奇的是,每当道长吐纳呼吸,殿内烛火便随之明灭起伏,恍若受其气息操控。
“此乃‘听劲’之功。”天悟道长收势归位,额角微微见汗,“与人动手,要先听清对方的劲路来源,再顺着脉络化解引导。就像治水不能堵只能疏,破敌不必强攻宜巧卸。”他随手折下窗棂上一支春桃,花瓣纷落间已将花枝削成三尺短棍。
段思平接过木棍掂量,入手轻若无物。天悟道长执起自己的犀角禅杖,两头包铜处磨得锃亮。“请赐教!”段思平摆开架势,这次不再抢攻,而是持棍静立如渊渟岳峙。道长也不客气,禅杖画圈点向他手腕,速度不快却封死所有退路。
当禅杖距脉门仅剩半寸时,段思平突然旋转木棍。本该硬碰硬的交锋变成巧妙绞缠,借助对方冲击力带动身躯旋转。转眼间两人已交换位置,段思平的木棍抵住道长后心要穴,却迟迟没有发力。“妙啊!”天悟抚掌大笑,禅杖脱手飞出嵌入梁柱,“你已悟到‘引进落空’四字精髓。”
殿外忽起大风,吹得满院松涛阵阵。段思平望着随风摇曳却始终不断的最高那枝松针,心中豁然开朗。天悟道长走到丹炉前抓取药材,边分拣边说道:“这天地间的至理,从来不在书本而在万象。”他将配好的药剂装入绢袋抛来,“带着此物去后山温泉浸泡,可助你打通任督二脉。”
三日之后,段思平浑身蒸腾着热气走出汤池。月光下的青城山笼罩在银辉之中,他信步走到绝壁边缘,看脚下云海翻涌如沸。运转真气时,分明感觉到体内经脉比从前宽阔许多,呼吸间竟能听见十里外的松涛声。远处传来悠扬磬音,恍惚间似有无数前辈宗师在云雾中演武,各式拳影腿法化作流星掠过夜空。
次日辞行时,天悟道长赠予竹制手串:“此乃取自后山百年雷击木,戴之可时刻提醒‘刚不可久,柔不可守’的道理。”段思平珍重收好,下山时特意绕道观看摩崖石刻。那些凹凸不平的佛像经千年风雨侵蚀,面容愈发慈悲祥和,恰似印证着刚柔相济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