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平踏着晨露离开成都驿馆时,天际刚泛起鱼肚白。青石板官道上积着昨夜雨水,倒映出他背负长剑的孤影。手中泛黄的《益州山川志》被晨风吹得哗哗作响,书页间夹着张残破地图,朱砂标注的路线蜿蜒指向西北——那里是被称作“天府之国”门户的剑门关。
蜀道之难超乎想象。出城不过三十里,平坦官道便被嶙峋山石取代。马蹄踩过湿滑的青苔,几次险些滑入深涧。段思平弃马步行,衣摆扫过路边带刺的荆棘丛,留下细密裂口。山雾像浸透水的棉絮缠绕峰峦,十丈外的古柏只剩模糊轮廓。他运转真气护住周身,仍觉寒意顺着毛孔往骨子里钻。
正午时分抵达飞仙阁栈道。凿壁而成的石阶仅容半足,下方深渊腾起阵阵腥风。段思平俯视崖壁间悬空的铁索桥,锈迹斑驳的锁链随风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对岸山腰飘来断断续续的山歌,几个背篓樵夫正贴着岩壁侧身挪步,腰间别着的短刀随着动作叮当碰撞。
“客官可要买根竹杖?”苍老声音从雾中传来。白发老者拄着碗口粗的紫竹杖现身,蓑衣滴水成线。段思平接过竹杖叩击地面,笃笃闷响显示材质坚实。老者浑浊眼珠盯着他绑腿处的麻布,忽然笑道:“七日前也有位侠士打此经过,说是要去剑门关观云海。”说话间故意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
段思平心中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地递过碎银。竹杖入手沉甸甸,顶端镶嵌的铜箍磨得发亮。再行半日,天色骤变,乌云压顶而来,豆大雨点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他快步钻进半山腰的摩崖石洞,洞内已坐着七八个避雨路人。火堆上架着陶罐,肉香混着潮湿柴烟弥漫开来。
“这位好汉也是往剑门去的?”对面大汉挪了挪位置,露出腰间制式弯刀。段思平点头应承,目光扫过众人脚上的草鞋——皆沾着红泥,正是剑门关特有的赭色黏土。有人掏出油纸包着的锅盔分食,酥皮簌簌掉落在火堆里,腾起带着麦香的青烟。
暴雨持续整夜。次日清晨推开石门,眼前景象令段思平屏息凝神。朝阳穿透云层裂缝,将连绵山脉染成金红,云雾在山谷间翻涌奔流,恍若银河倾泻人间。山路盘旋而上,如同玉带缠绕着直插云霄的巨剑——那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剑门关。
城墙依绝壁而建,垛口箭痕累累。段思平抚过城门砖石,指尖感受到岁月打磨出的温润。守关士卒铠甲反射着冷光,长矛横架成阻拦通道。“来者何人?”为首的百夫长抬了抬下巴,铁盔下目光锐利如鹰隼。
“大理段氏,特来瞻仰雄关。”段思平解开包袱取出盖有印鉴的路引。百夫长反复查验片刻,突然撤步让开道路,手中长矛却始终指着他的后背。穿过幽深的门洞时,段思平听见头顶城楼传来清脆的铜铃声——每日辰时三刻,守军都会敲击警钟示警。
关城内市集熙攘,胡商驼队与背夫挑子挤作一团。段思平买了壶浊酒倚墙而立,看夕阳将关口影子拉长变形。城墙根基处裸露着层层叠压的巨大条石,每块都有一人高矮,接缝处浇铸着铁汁。远处传来沉闷轰鸣,不知是雷声还是战鼓。
暮色四合时登上关楼。狂风撕扯着旗帜猎猎作响,段思平抓住栏杆稳住身形。脚下云雾翻涌如沸汤,群山化作浮沉岛屿。他运起真气张开双臂,衣袖灌满山风鼓胀如帆。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古人说“剑门天下险”——站在此处,确能感知大地脉搏的跳动,每阵穿堂而过的疾风都在诉说着千年征战的故事。
“好一个‘势’字!”段思平猛然转身,惊飞檐角栖息的灰鸽。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位白须老者,葛衣草履,手持尘尾似扫帚。老人笑纹深陷眼角:“施主能悟到此关真谛,贫道守候三月总算不虚。”说罢踏云梯般拾级而下,身影渐渐隐入暮霭。
段思平追至关隘尽头,只见滔滔江水劈开山峦呼啸东去。对岸峭壁上刻着斗大篆字:“一夫当关”。他解下佩剑插入岩缝,剑刃没入石面三寸犹自震颤不休。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衣襟浸透却浑然不觉。此地山形走势暗合兵法,江流湍急恰似剑锋,难怪历代兵家必争。
返程途中再遇暴雨。段思平任由雨水冲刷面容,脚步却比来时沉稳许多。经过某处崩塌的栈道时,他凌空踏出七步,每一步都在湿滑岩面上留下深深脚印。身后跟着求医问药的山民们看得呆了,待回过神来齐刷刷跪拜在地。段思平摆手示意起身,随手折段枯松枝递给最前面的老者:“搭着走路稳当些。”
回到成都已是半月之后。驿卒送来封火漆密信,展开却是幅手绘舆图,标注着川西某座无名山谷。段思平摩挲着图纸边缘焦黄痕迹,想起剑门关上那位神秘老者的话语:“真正的宝藏不在金银,而在天地造化之功。”他将图纸收入怀中,望向窗外渐次递进的远山轮廓,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