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匆匆打来的那瓢沁凉井水,苏晚并未直接饮用,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淋湿在随身携带的棉质手帕上。她将湿冷的手帕轻轻敷在依旧隐隐作痛、仿佛有细针持续刺探的额角,以及因虚脱而阵阵发烫的后颈上。那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暂时压制了颅腔内沉闷的钝痛,也让她那被剧痛冲击得混沌不堪的思绪,如同被擦拭的镜面,重新透出几分艰难的清明。她倚靠在老杨树斑驳而粗糙的树荫下,紧闭双眼,刻意放缓并加深每一次呼吸的节奏,努力引导着体内那因极度痛苦而紊乱的气息,试图让它们重归有序的轨道。
当孙小梅跟着石头急匆匆赶到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苏晚脸色苍白如纸、无力地倚靠着树干假寐的模样。那块湿漉漉的手帕覆盖在她额前,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因强忍痛楚而紧蹙不展的眉心,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藏匿的、浓重的疲惫与虚弱。
“苏晚姐!石头说你中暑晕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严不严重啊?”孙小梅急切地蹲下身,声音里充满了毫不作伪的关切,伸出手就想去探试她额头的温度。
苏晚仿佛被这声音惊醒,适时地“悠悠醒转”。她动作略显迟缓地拿下额上的湿手帕,对着孙小梅努力扯动嘴角,勾勒出一个试图宽慰对方、却因力不从心而显得格外勉强的笑容,声音也刻意营造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气若游丝的虚弱:“小梅……没事了,别担心。就是刚才……不知怎么的,突然一阵头晕眼花,歇了这一阵,感觉好多了。”她顿了顿,将原因引向看似合理的日常因素,“可能……是这几天夜里睡得不太踏实,想着田里的事,加上今天这日头实在太毒了些……”
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避开了孙小梅探过来的手,转而用手帕轻轻擦拭着自己依旧残留着冷汗的脸颊和脖颈。这个动作合情合理,既回应了对方的关心,又巧妙地避免了可能暴露异常体温的直接接触。
“肯定就是累的!绝对是!”孙小梅的语气变得笃定起来,脸上交织着心疼与些许责备,“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那试验田再重要,再是你的心头肉,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骨不当回事,往死里熬啊!你看看你这脸色,白得跟张纸似的……吓死人了!”她越说越激动,当即做出了决定,“下午库房那边盘点收拾的活儿,你千万别再惦记了!我这就去跟组长说,替你请假!你必须回去,老老实实躺下,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也别管!”
这正是苏晚此刻最需要的喘息之机。她没有再表现出往常那种对工作的执着与坚持,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刻意维持的柔弱:“嗯……好,听你的,小梅。那就……麻烦你帮我说一声了。我……我再在这儿坐一会儿,等这股虚劲儿彻底过去,就回去休息。”
石头一直搓着他那双粗壮的大手,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担忧,瓮声瓮气地再次确认:“苏晚姐,真……真不用俺扶你回去?你这走路都打晃哩!”
“真不用,石头,”苏晚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甚至尝试着微微挺直了一点腰背,以显示自己正在恢复,“你看,我现在不是能自己坐稳了吗?就是身上还有点发软,没力气,歇透了就好了。”她适时地将话题引向工作,以安他们的心,也确保试验田不被疏忽,“石头,田里下午的常规巡查,还有那几个水渠闸口的检查,你帮我多费心盯着点。特别是那几株我做了红色标记的‘重点苗’,你帮我仔细看看,叶色、长势有没有什么细微变化,随时告诉我。”
将明确的任务交代出去,看着孙小梅风风火火地赶往库房替她告假,又目送石头一步三回头、最终快步走向试验田的方向,树荫之下终于彻底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直到此刻,苏晚才允许自己将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整个人的重量完全交付给身后支撑着她的树干。一阵阵劫后余生般的、深彻骨髓的虚脱感,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滩涂,清晰地显现出来。手肘与地面硬碰硬撞击过的地方,瘀伤开始浮现,传来阵阵闷痛;颅内的钝痛也并未完全消失,如同背景里持续不断的低鸣,顽固地提醒着她不久之前那场几乎将她意识撕裂的、突如其来的颅内风暴。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摊开在眼前,注视着那几根依旧不受控制般轻颤的指尖,心中涌起的并非庆幸,而是一片冰冷刺骨的后怕,如同瞬间坠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
这次是侥幸。 是在相对僻静的田埂边,目击者只有心思单纯、不会深究的石头。倘若……倘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连部的会议上,在审查组刚刚离开、各方目光依旧若有若无聚焦于她的这个异常敏感的时期,自己突然如此剧烈地、无法控制地发作……那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象。“中暑”这个看似合理的借口,或许能侥幸搪塞过一次,但绝不可能次次奏效。一旦引起有心人更深的怀疑,一旦有人将她身体的这种诡异“急症”与她那些远超常人、显得“格格不入”的技术能力联系起来,那么等待她的,将绝不会仅仅是同情与关照,而很可能是更严密的监视、更残酷的审查,乃至……被视为“异类”的万劫不复之境。
她不敢再沿着这个思路深想下去,那深渊般的可能性让她不寒而栗。
父亲苏慕谦在列车诀别时,那沉重如山、字字千钧的嘱托——“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但更要保护好自己。”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她心海深处猛烈震荡回响。她现在才真正、痛彻心扉地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远超字面的沉甸甸分量。保护,绝不仅仅意味着防止外部势力的窥探与夺取,更意味着必须时刻警惕、严格约束这力量本身潜藏的巨大风险与可怕反噬!
她必须,立刻着手,建立起更坚固、更严密的多重壁垒。这不仅是应对外界审视与质疑的知识堡垒和实绩盾牌,更是内在于心、用于严格控制与驾驭那危险力量的、绝对不容有失的内在屏障。
在原地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感觉流失的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虽然头颅深处依旧隐隐作痛,像是有根细弦在持续拉扯,但至少已不至于影响基本的行走与掩饰。苏晚用手支撑着树干,慢慢地、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仔细拍打掉沾在裤腿和衣袖上的泥土与草屑,又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领,对着旁边水桶里模糊的水影,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只是过度劳累后的疲惫,而非刚刚经历了一场身心重创的濒危者。
她没有再返回那片让她付出巨大代价的试验田,而是选择了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走回知青宿舍。此刻,她迫切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安全、可以独处的密闭空间。她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这份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痛苦的恐惧;也需要冷静下来,深入思考未来究竟该如何在“使用”这危险力量与“保护”自身安全之间,找到那个如履薄冰、岌岌可危的平衡点。
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宿舍木门,狭小、拥挤却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她反手轻轻闩上门,走到自己的床铺边,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和衣躺了下去,拉过那床略显单薄的棉被,从头到脚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为她构筑起一个临时的、脆弱的避难所,隔绝开外界所有可能的窥探目光,也暂时遮蔽住内心深处那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与持续不断的隐痛。
隐忍,从这一刻起,其意义不再仅仅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更是为了守护那个绝不能暴露于阳光下的致命秘密,以及……守护自己还能拖着这具饱受反噬之苦的躯体,继续沿着既定道路走下去的、最后的一线微茫可能。
这道由意志、恐惧与理智共同浇筑的壁垒,必须由她独自一人,默默无声地筑起,也必须做到——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