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负荷运算带来的精神虚脱感尚未完全消退,如同重病初愈后盘踞在四肢百骸的绵软与空洞。苏晚强撑着完成了一上午的例行观察与记录,笔记本上的字迹比往常略显潦草,那些需要精细操作的动作,比如测量茎粗、计数叶片,也比平日慢了几拍,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午后的阳光垂直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热浪。她打算趁着这段相对安静的时光,再去仔细核查一下那几株被她特别标记为“重点潜力株”的土豆根际土壤墒情。
她蹲在“F1-07”植株旁的田埂上,阳光将她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伸出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根茎,探入植株根际尚带温热的泥土中,专注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湿润度。同时,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调动起一丝残余的、微弱的精神感知力,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试图去“触摸”那深埋于土壤之下、正在默默膨大的块茎内部,那微不可察的生命脉动与物质积累的韵律——
就在这一刹那!
毫无任何征兆,一股尖锐到超越人类忍耐极限的剧痛,如同在颅腔内部瞬间引燃了一枚无声的炸弹,又像是被烧至赤红的粗长铁钎,以无可抵挡之势,自她大脑的深层结构猛然贯穿而出!
“呃——啊!”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痛呼无法抑制地冲出喉咙,又在下一秒被她用牙齿死死地堵了回去,只在唇齿间留下了一丝压抑的呜咽。这痛感来得如此暴烈、如此纯粹,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精神透支后的昏沉胀痛或隐约不适。它更像是一种具有实质破坏力的能量冲击波,在她最精密、最脆弱的脑组织中轰然炸开,瞬间便将所有有序的思维、理智的屏障,撕扯得粉碎!
眼前的一切景象——近处翠绿的土豆叶片、褐色湿润的泥土、远处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连队房屋轮廓——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镜面般,骤然迸裂成无数闪烁的碎片,随即被卷入一片疯狂旋转的黑暗与迸溅的金色星点之中。天旋地转般的剧烈眩晕感,如同实质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她彻底淹没,身体维持的平衡在瞬间崩塌。
撑在田埂上的手臂猛地一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绵绵地向一侧歪倒下去。“砰”的一声闷响,手肘关节重重地磕在坚硬干燥的田垄上,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然而,这与此刻正在她颅内疯狂肆虐的风暴相比,简直如同蚊蚋叮咬般微不足道。
她蜷缩在田埂边的尘土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双手用尽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头颅,十指深深地插进发丝,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整个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哀嚎。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从前额、鬓角瞬间涌出,迅速浸湿了发根,沿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入身下干涸开裂的泥土,洇开深色的斑点。她死死地咬紧牙关,几乎能听到牙床摩擦的细微声响,拼命抑制着更响亮、更绝望的痛苦呻吟。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流速。那摧枯拉朽般的剧痛持续地、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她的意识防线,每一次痛感的搏动,都像是有无形的钝器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中枢上反复敲砸、研磨。她甚至能异常清晰地“听”到,自己滚烫的血液在两侧太阳穴的血管里疯狂冲撞、咆哮的声音,那声音与颅内的剧痛交织,构成了一曲令人崩溃的交响。
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许只是短暂的一两分钟,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那尖锐的、撕裂一切的疼痛峰值,终于如同海啸过后的退潮,缓缓离去,留下的是遍布狼藉的沙滩——阵阵令人心悸的余痛如同暗流般持续涌动,以及一种意识仿佛被彻底撕碎、又被勉强拼凑起来的、深入骨髓的虚弱与空洞。眼前的黑暗与狂乱的金星缓缓消散,视野中的景物逐渐重新凝聚,但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模糊而不真切。
她彻底瘫软在田埂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只能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浑身的衣物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完全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手肘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以及逐渐清晰的瘀伤肿胀感,这些外在的伤痛,此刻反而成了将她拉回现实、确认自己还“存在”的锚点。
“苏晚姐!你咋了?!你没事吧?!”
石头那带着惊慌的、瓮声瓮气的呼喊由远及近,伴随着他匆忙奔跑、踩在土路上发出的“咚咚”脚步声。他显然是隐约听到了她刚才那声短促的痛呼,或是从远处望见了她突然歪倒的异常情况。
苏晚心中警铃疯狂大作,如同被冷水浇头。绝不能! 绝不能让石头,让任何一个人,窥见这突如其来、诡异而剧烈的痛苦的真正根源!这秘密,必须被深埋。
她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试图用手臂支撑起依旧虚软无力的身体,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虚弱与细微的颤抖,却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安抚性笑容:“没……没事,石头。别担心……就是,可能就是有点中暑了,蹲久了,猛一起来……眼前一黑,没站稳,摔了一下……”
石头已经冲到了她面前,看到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布满冷汗的额头、沾满泥土草屑、正在微微发抖的手臂,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伸出粗糙的大手想要搀扶她:“哎呀妈呀!这咋能是没事!你看你这脸白的!快,俺扶你回去躺着歇歇!”
“不用!真的不用!”苏晚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过激的反应,猛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强迫自己放缓语气,声音却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喘,“真……真不用扶,石头。我……我就在这树荫下坐一会儿,缓一缓就好。你……你能不能帮我去打点凉凉的井水来?再、再顺便帮我跟孙小梅说一声,库房那边……我下午可能,要晚点才能过去整理……”
她必须争取到独处的时间。必须立刻、独自一人,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打击,理清混乱的思绪,评估这可怕的反噬究竟意味着什么。
石头看着她强装镇定却难掩痛苦与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她明显在微微颤抖的手臂,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犹豫,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那成吧。苏晚姐,你可千万别硬撑啊!就在这树荫下坐着,俺这就去给你打水!马上回来!”说完,他担忧地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迈开步子飞快地朝着水井的方向跑去。
确认石头的脚步声远去,身影消失在田埂的拐角,苏晚才允许自己彻底卸下所有伪装与强撑的力气,浑身虚脱地、软软地靠在了身后那棵老杨树粗糙的树干上。她闭上双眼,浓密而濡湿的眼睫微微颤动,清晰地感受着颅内那依旧清晰存在、如同余震般阵阵袭来的钝痛,以及手肘处传来的、越来越鲜明的刺痛与肿胀感。
第一次。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金手指”的反噬,不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疲惫与空虚,而是以如此酷烈、如此不容置疑的、具有毁灭性力量的物理剧痛形式,清晰地、残忍地呈现出来。
父亲苏慕谦在那诀别时刻,那句低沉而郑重的嘱托,“保护好你脑子里的东西,但更要保护好自己。”。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温度与深刻的警示,狠狠地烙印在她的心尖之上。这不再是模糊的提醒,而是身体用最直接、最惨痛的方式,向她发出的、最严厉、最不容忽视的严重警告!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依旧隐隐作痛、仿佛还在嗡鸣的额头,目光投向眼前那片在炽烈阳光下显得愈发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试验田。然而,她的心中却无法升起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如同置身数九寒天的、彻骨的冰寒与凝重。
代价,已经如此明确而残酷地标定了价格。
未来的道路,她必须更加谨慎,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行走于一根纤细的钢丝。每一次触碰、每一次调用那深藏于意识深处的、蕴含着禁忌力量的知识,都可能是在锋利的刀尖之上,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