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岚将那片温润的柳叶,如同珍宝一般贴身藏好。
他能感觉到,这片小小的叶子,和他胸口那块冰冷的“天师令”之间,隐隐产生了一种共鸣。
一个代表着无尽的生,一个代表着沉重的死,此刻,都在他的身上,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在好奇地嗅着树干的冯宝宝,心中那股因为窥见世界真相而产生的惊涛骇浪,总算找到了一处停泊的港湾。
管他什么世界树,管他什么伊甸园。
这些东西,离他太远。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办好楚休交代的差事,然后,守护好眼前这个人。
“柳真人,我……”张楚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保证或是询问。
楚休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那神魔般的气息收敛,又变回了那个仿佛置身事外,带着几分恶趣味的“柳真人”。
他端起石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转向了一旁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抱着一个大水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天师张之维。
“小维子。”楚休的称呼,让张楚岚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张之维浑身一颤,像是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连忙躬身:“小祖师,弟子在。”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苍凉。天师大位被废,一身荣耀化为尘土,最后还要被罚来看守后山,给一棵树浇水百年。
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落差,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绝顶高手。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服气?”楚休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张之维的身子躬得更低了,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弟子不敢。小祖师的决定,就是龙虎山的天命,弟子……遵从。”
“不敢?不是不服,是不敢。”楚休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弄,
“你这一辈子,活得太顺了。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师父疼,师兄弟敬,年纪轻轻就接掌天师大位,坐镇龙虎山一甲子,成了天下异人景仰的绝顶。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被废掉手脚筋脉,囚禁在后山的,是你,而不是晋中,你会怎么样?”
张之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田晋中!这个名字,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一生都无法卸下的愧疚!
“如果当年,为了所谓的‘规矩’,被逐出山门,怀着天大的秘密,像条狗一样东躲西藏,最后客死他乡的,是你,而不是怀义,你又会怎么样?”
楚休的声音,如同重锤,一锤一锤地,砸在张之维的道心上!
张之维的嘴唇哆嗦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从未想过。
因为他是张之维,他是天师,他是规矩的制定者和守护者。
他永远都只会是那个站在高处,做出选择的人。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个被选择,被牺牲的对象。
“你守着你的规矩,守着你的龙虎山,守成了什么样子?”
楚休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话语里的锋芒,却比任何刀剑都要锐利,
“守到师弟惨死,守到故友凋零,守到龙虎山青黄不接,守到今天,别人拆家的炮弹都打到山门口了,你这个‘绝顶’,除了跪下来求我,还能做什么?”
“你那所谓的道,所谓的担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
“我废了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你这套,过时了。”
楚休站起身,走到张之维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留下你的修为,罚你来浇水百年,不是羞辱你。而是要你,放下你的天师身份,放下你的绝顶荣耀,像个最普通的道童一样,在这里,看着,听着,想着。”
“想一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守护’。”
“想一想,当年的怀义,如果坐上天师之位,他会怎么做。”
“再想一想,你这个师侄,”楚休的目光,飘向了张楚岚,“他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说完,楚休不再看他,而是对着张楚岚道:“一炷香的时间,是从你离开金顶开始算的。现在,还剩下一半。去吧,别让我等太久。”
张楚岚心头一紧,他知道,这是楚休在下逐客令了。
他不敢耽搁,对着楚休深深一躬:“柳真人,晚辈告退。”
然后,他走到冯宝宝身边,轻声道:“宝儿姐,咱们该走了。”
冯宝宝“哦”了一声,有些恋恋不舍地从大柳树上收回了手。她转头看着张楚岚,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情绪。
是依赖。
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抓住了张楚岚的衣角。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张楚岚的心,猛地一软,又瞬间变得坚硬如铁。
他牵着冯宝宝,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之维,突然开口了。
“楚岚。”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面对楚休时的卑微和惶恐,而是恢复了一丝作为长辈的沉凝。
张楚岚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这位名义上,还是自己师爷的老人。
“老天师,有何吩咐?”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
张之维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托付。他看着张楚岚,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冯宝宝,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什么都没说。
而是,当着张楚岚的面,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虽然朴素但依旧整洁的道袍,然后,缓缓地,双膝弯曲。
扑通一声。
这位活了一百多年,被誉为异人界“绝顶”的前代天师,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张楚岚的面前。
他没有低头。
他抬着头,用一种张楚岚从未见过的,无比郑重的眼神,看着他。
“第六十六代天师,张楚岚。”
张之维的声音,一字一顿,响彻了整个后山禁地。
“龙虎山正一教,罪人,张之维……”
“请天师,护我龙虎山……万世不堕!”
“请天师,护我华夏……千载永昌!”
说完,他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脚下那片冰冷的土地上!
咚!
这一拜,不是师爷拜师孙。
是前代天师,向前代天师的托付!
是龙虎山的过去,向龙虎山的未来的……臣服!
张楚岚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张之维可能会愤怒,可能会不甘,可能会给自己几句忠告,甚至可能会求自己日后照拂龙虎山。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之维会用这种方式,来给他上这“最后一课”!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膝盖,用自己最后的尊严,来告诉张楚岚——从今往后,你不是张楚岚,你是天师!你肩上扛着的,不只是一个女孩的命运,更是一整个道统的兴衰,一个国家的安危!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上了张楚岚的心头。
他体内的黑色太阳印记,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烁,那股源自历代天师的庞大业障,仿佛感受到了这跨越一甲子的传承,开始剧烈地翻涌。
他想扶。
以晚辈的身份,他应该去扶。
但他不能。
因为他现在,是天师。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看着跪伏在地上,花白头发散乱的老人,沉默了良久。
最后,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晓得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牵着冯宝宝,头也不回地,向着禁地之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
没有了之前的狼狈,也没有了面对楚休时的拘谨。
那是一种,被无尽重担,压出来的……笔直!
看着张楚岚消失在林间的背影,楚休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维子,你这一跪,比你练一百年功,都有用。”
他转头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的张之维,悠悠道:“起来吧,从今天起,你不是天师张之维,你只是我的花匠,老张。”
张之维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他对着楚休,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
“罪人老张,谢小祖师……再造之恩。”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不甘,没有了苍凉。
只有一片,如释重负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