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动荡的长沙城,像一锅永远在文火上熬煮的杂烩汤,表面浮着九门各自为政的油花,底下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的沉渣。
而在这些沉渣浮沫之间,两个名号,如同投入滚油的两滴水珠,带着刺耳的声响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迅速在特定的圈子里炸开、传扬。
“南瞎北哑”。
这名号起得粗粝,却异常贴切,带着道上传闻特有的、既敬畏又疏远的意味。
“南瞎”,指的是那个总戴着圆片墨镜,脸上挂着似笑非笑表情,身形利落,谈吐间时而油滑如狐、时而惫懒如猫的男人。
他仿佛对长沙城每一个阴暗角落都了如指掌,消息灵通得吓人,身手更是诡谲难测。
有人见过他在赌场里谈笑间让老千输得裤衩都不剩;也有人传闻他曾在月黑风高夜,单枪匹马挑了一处小日子设的暗哨,来去如风,只留下几具喉管被精准割开的尸体。
他像是黑暗本身孕育出来的精灵,游走在规则边缘,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
“北哑”,则指向那个更加神秘的存在。
总是穿着深色衣物,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冰山。
他极少露面,但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某些棘手事件的彻底解决,或是某些不开眼、试图挑衅者的无声消失。
他的手段干净利落,从不留活口,也从不与人交流。
那是一种纯粹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暴力,如同北地吹来的寒风,凛冽刺骨,不带一丝烟火气。
有人说他力大无穷,能徒手掰断铁锁;有人说他身法如鬼魅,子弹都追不上他的影子。
恐惧,是“北哑”这个名字最好的注脚。
这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危险的男人,像一对突兀而和谐的双子星,照亮了长沙地下世界的某个隐秘层面。
人们猜测他们的关系,是搭档?是主仆?还是某种暂时的联盟?无人知晓内情。
只知道,招惹其中一个,就等于同时招惹了另一个。
而同时招惹他们两个的下场,据说——只是据说,因为亲眼见过的人都没能再开口——凄惨得难以想象。
然而,在这喧嚣的传闻与冰冷的现实之外,位于城东那处僻静院落,却像是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
这里,是“南瞎北哑”不为人知的巢穴,更是他们共同守护的秘密核心——游佳萤。
名号的响亮,并未给院内的日常生活带来多少改变。
黑瞎子依旧是那个负责对外联络和插科打诨的角色,只是如今他出门,腰间别的家伙更趁手了些,墨镜后的警惕也更深了一层。
张起灵则更加沉默,他的活动范围大多在夜间,归来时身上有时会带着更浓的血腥气,或是某些难以言喻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
他会花更多时间检查院落的防御,眼神锐利地扫过任何可能存在的窥探。
而游佳萤,依旧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她打理着内务,准备着三餐,将那些血腥和阴谋隔绝在院墙之外,维系着这一方小天地的洁净与秩序。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屏障正在她周围加固。
那是来自黑瞎子和张起灵两人,用各自的方式,为她构筑起的守护之墙。
这守护,体现在细微末节处。
黑瞎子带回来的东西,开始出现一些明显不符合他“糙汉”审美的物件。
有时是一盒包装精致的苏州糕点,甜腻软糯,与他平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风格格格不入;有时是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被他随手丢在游佳萤常坐的椅垫旁,嘟囔着“道上朋友硬塞的,女人家戴着玩”;甚至有一次,他弄回来一个崭新的、黄铜打造的暖手炉,雕刻着繁复的花鸟纹样,里面填好了上好的银霜炭。
“喏,这玩意儿,”他将暖手炉塞到游佳萤手里,墨镜偏移到鼻梁,露出小半截英挺的鼻梁和带着戏谑的眼睛,“瞎子我看着花里胡哨的,估计你们女人家喜欢。总比你那手天天冻得跟冰棍儿似的强。” 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顺手为之,但游佳萤触碰到的黄铜外壳,却是被细心擦拭过的,温热恰到好处。
他依旧会嬉皮笑脸地叫她“小阿萤”,会在饭桌上讲些道听途说的荤素段子,会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抱怨张起灵像个闷葫芦。
但他出门的时间更长了,回来时偶尔眉宇间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身上也可能添上不显眼的新伤。
他只是摆摆手,用更夸张的笑话掩盖过去,仿佛那些危险从未发生。
游佳萤不再追问,只是在他晚归时,会默默将一直温在灶上的饭菜端出来,在他受伤时,会拿出自己调制的、效果奇佳的金疮药,无声地放在他房间门口。
而张起灵的守护,则更加沉默,也更加…无处不在。
他几乎承包了院子里所有需要力气的活计,劈柴、挑水、修缮,动作高效而精准。
他会在游佳萤准备提起稍重的水壶时,无声地接过;会在她仰头擦拭高处的窗棂时,默默搬来垫脚的矮凳;会在夜里她房间的灯熄灭后,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在她门外停留的时间更长。
最让游佳萤心绪复杂的,是那双永远带着温热的手。
自从初雪那日之后,似乎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每当她独自静坐,或是像此刻这样,站在屋檐下望着院中积雪出神时,只要张起灵在附近,他总会默默地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固执地、一遍遍地试图温暖她。
他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握着,偶尔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冰凉的指节,仿佛那是一件需要耐心捂热的玉器。
他的眉头有时会因她过低的体温而微微蹙起,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带杂质的担忧。
这种沉默的、持续的温暖,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一点点瓦解着游佳萤千年筑起的心防。
她不再试图挣脱,也不再感到最初的那种无所适从。
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握着,感受那陌生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地浸润她冰封的感官。
有时,她甚至会在他长久而稳定的温暖中,产生一丝昏昏欲睡的安宁。
这是千年来,她几乎从未体验过的、可以放松警惕的时刻。
这天傍晚,黑瞎子带回一个消息,脸色是少有的凝重。
城西一家与他们有过几次不太愉快交易的当铺,背后似乎牵扯到了北边来的、行事作风狠辣的新势力,对方放话要掂量掂量“南瞎北哑”的斤两。
“妈的,一群不开眼的玩意儿,”黑瞎子骂骂咧咧地灌了口凉茶,墨镜后的眼神却锐利如刀,“以为抱上条粗腿就能在长沙横着走了?瞎子我非得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张起灵坐在他对面,擦拭着一把匕首,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像结了一层寒霜。
游佳萤正在摆放碗筷,听到这里,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问:“危险吗?”
黑瞎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询问,随即咧开嘴,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危险?能有多危险?放心吧小阿萤,瞎子我命硬,阎王爷见了都头疼。再说,不是还有咱们哑巴张嘛!”他朝张起灵的方向努努嘴,“有他在,那就是人形杀器,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张起灵抬眸,冷冷地瞥了黑瞎子一眼,没说话,但手中的匕首在灯光下反射出森寒的光。
游佳萤没有再问。
她默默地给两人盛好饭,布好菜。
只是在张起灵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提前离席去做准备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小心些。”
张起灵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
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平静,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黑瞎子看着游佳萤,墨镜后的目光复杂地闪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即又扬起大大的笑容:“哎哟,咱们小阿萤知道心疼人了?放心放心,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少!”
那一夜,游佳萤房里的灯亮到很晚。
她坐在窗边,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黄铜暖手炉。
炉壁早已冰凉,但她似乎还能感受到白日里黑瞎子塞给她时,那一点残留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直到后半夜,院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她立刻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缝隙,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地闪进院子。
黑瞎子边走边低声抱怨着什么,身上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但步伐依旧稳健。
张起灵跟在他身后,依旧沉默,只是身上的寒气似乎比出门时更重了几分,月光下,他侧脸上似乎溅上了一道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
两人看到站在正屋门内的游佳萤,都愣了一下。
黑瞎子率先反应过来,扯出一个笑容,尽管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疲惫:“哟,还没睡呢?等着给咱们庆功?”
张起灵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确认她安然无恙,然后便移开了视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游佳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去了灶披间。
过了一会儿,她端出两碗一直温着的姜汤,放在石桌上。
黑瞎子嘿嘿一笑,也不客气,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抹了把嘴:“舒坦!还是小阿萤贴心!”
张起灵没有过来,他的房门已经关上。
游佳萤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虽然笑着、但眉宇间难掩倦色的黑瞎子,心中那片沉寂了千年的湖,再次被投下了石子。
“南瞎北哑”,是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但在这座小院里,他们只是两个会用各自笨拙方式,默默守护着她的男人。
一个用插科打诨掩盖真心,一个用沉默行动诉说一切。
而她,是他们之间最特殊的联系,是他们共同守护的秘密,也是他们在这冰冷乱世中,唯一想要握住的、一点真实的温暖。
夜色深沉,院落重归寂静。
只有风声掠过屋檐,仿佛在低语着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关于守护与温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