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刚至,长沙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夹杂在凄冷的雨丝里,若有若无。
到了午后,雨彻底停了,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雪终于成了势,纷纷扬扬,如同扯碎了的云絮,无声地覆盖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
游佳萤是在一阵突如其来的、万籁俱寂般的宁静中,被吸引到屋外的。
她原本在屋内整理一些黑瞎子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旧书,指尖拂过泛黄脆弱的书页,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墨迹里,捕捉一些可能与她漫长生命相关的、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线索。
然而,当那种属于落雪特有的、吞噬一切声响的寂静降临时,她抬起了头,放下书,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走到了正屋的屋檐下。
雪下得正紧。
鹅毛般的雪片,旋转着,舞蹈着,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覆盖了天井里青石板的地面,覆盖了那株老梅枯瘦的枝桠,也覆盖了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将一切杂乱和污浊都暂时掩埋,只留下一片逐渐蔓延开来的、刺目的白。
游佳萤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只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青色夹棉旗袍,外面随意罩了件素色坎肩。
她没有觉得冷,或者说,她身体感知到的寒冷,远不及眼前这片雪白所勾起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她怔怔地望着漫天飞雪,眼神瞬间失去了焦点,变得空茫而遥远。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幻,不再是长沙城这处僻静的小院,而是……
……是千年前,那片吞噬了她所有温暖与希望的、无边无际的雪山。
寒风呼啸,卷着冰碴和雪粒,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上。
十岁的她,穿着破旧的单衣,鞋子早已跑丢了一只,赤裸的脚冻得麻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挣扎前行。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肺像是要炸开。
身后,是恶犬狂躁的吠叫,是追债人凶狠的咒骂,是……是哥哥游佳煦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快跑!”。
她记得哥哥转身扑向那些恶犬和追兵时,决绝的背影。
记得鲜血溅在雪地上,那种惊心动魄的红。
记得自己除了拼命向前跑,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
寒冷,无孔不入的寒冷,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骨髓,她的心脏。
世界只剩下白,令人窒息的白,和深入骨髓的冷。
那扇巨大的、突兀地矗立在雪山深处的青铜门,是她在意识彻底模糊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她已无力分辨。
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向那扇门……
“……阿萤?”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骤然打破了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冰冷回忆。
游佳萤猛地一颤,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
眼前的漫天大雪依旧,但不再是千年前那夺命的暴风雪,而是长沙城冬日一场安静的初雪。
屋檐为她遮挡了落雪,但她伸出手,几片冰凉的雪花落在她苍白的掌心,瞬间融化,留下一点点湿痕,那冰冷的触感却如此真实,与记忆深处的寒意如出一辙。
她缓缓转过头。
张起灵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粗布衣裤,身形挺拔如松,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与这雪景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担忧。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刚才那瞬间的空洞和恍惚,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恐惧和痛苦。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他能感觉到,这片雪,勾起了她某些极其不好的回忆。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她垂在身侧,因为回忆而微微蜷缩起的手上。
那双手,毫无血色,指节纤细,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像冰雕玉琢而成,透着一股不祥的冰冷。
张起灵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那蹙眉的幅度极小,却像是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石子,在他惯常冷漠的脸上漾开了一丝涟漪。
那是一种纯粹出于本能的不赞同,对她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不赞同。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她怎么了。
只是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游佳萤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皂角清冽和一丝冰雪气息的味道。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自然,却又石破天惊的动作。
他伸出了手,不是试探,不是犹豫,而是极其稳定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握住了她那只冰凉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指腹和虎口有着常年磨砺出的厚茧,粗糙而温暖。
那灼热的体温,与她手背冰凉的肌肤相触的瞬间,仿佛冰与火的碰撞,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顺着她的手臂,直窜上她的脊背,让她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游佳萤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颤。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那温暖太具有侵略性,太陌生,几乎要烫伤她冰封了千年的心防。
千年了,除了幼时哥哥会这样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再无人……再无人如此直接地、不带任何目的地,试图温暖她。
“别动。”张起灵的声音低沉,带着他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的手握得很稳,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她,也让她无法轻易挣脱。
他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白皙与他的蜜色形成鲜明对比,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中的那丝不赞同更深了些。
他抬起眼,看向她有些慌乱的眼眸,那里面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和迷茫。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只是用那低沉而清晰的嗓音,说出了那句仿佛在他心中盘旋了许久的话:
“阿萤,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这句话,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带着心疼的陈述。
游佳萤的呼吸窒住了。
她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直接的关切,以及一种……仿佛理所当然应该如此的责任感。
他似乎觉得,她的手不该这么冷,而他,有义务让它暖起来。
紧接着,不等她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诚的温柔:
“我给你捂捂。”
说完,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他温热干燥的掌心之中。
他微微低下头,对着两人交握的手,轻轻呵出一口白色的雾气,那气息温暖而湿润,拂过她冰凉的指尖。
然后,他用那双布满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开始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揉搓着她的手指,从冰冷的指尖,到冰凉的手背,试图将那顽固的寒意驱散。
游佳萤彻底僵住了。
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思考,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看着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情,仿佛此刻,温暖她的手,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暖意,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霸道,穿透她冰凉的皮肤,顺着血脉,缓慢而坚定地流向她的四肢百骸。
千年冰封的堤坝,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暖流,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杂着巨大的委屈和一种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脆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
她用力地咬住下唇,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从未想过,在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生命里,还会有人,用如此简单直接的方式,关心她冷不冷。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张起灵揉搓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
这一次,他在她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空洞和惊悸,而是一种复杂的、汹涌的情绪,像是冰层下终于开始流动的春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继续着他笨拙却执着的温暖。
雪,依旧在下。
无声无息,将天地染成纯白。
屋檐下,他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飘来的风雪。
他低着头,专注地捂着她的手,仿佛要将他生命中所有的热度,都传递给她。
而她,站在他圈出的这一小方安宁与温暖里,任由那陌生的暖意,一点点渗透进她冰冷的躯壳,和她那颗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心脏。
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
千年的风雪,似乎都在他掌心的温度里,悄然融化。
黑瞎子从外面回来,推开院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脚步顿在门口,墨镜后的眼睛眨了眨,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退后一步,轻轻掩上了院门,将这片寂静的雪景和雪景中那无声的温暖,留给了屋檐下的两人。
有些时刻,无需言语,已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