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日,在游佳萤近乎闭关的钻研中,悄然滑向尾声。
院落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冒出了些许难以察觉的嫩绿芽苞,空气里凛冽的寒意也掺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
然而,这些季节更迭的细微征兆,并未能真正侵入游佳萤那间被古籍和图纸填满的“囚笼”。
她的世界,依旧被青铜色的冰冷和各种艰涩的符号所占据。
桌案上,一盏旧式台灯散发着昏黄而持久的光晕,照亮了她苍白却异常专注的侧脸。
宣纸上,除了青铜门的纹路拓印,更多了许多关于失魂症周期、康巴洛传说、以及各种古老能量节点标记的推演。
她的进展缓慢而艰难,如同在无边迷雾中试图摸索出一盏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灯。
但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本身,成了她对抗内心空洞与恐惧的唯一武器。
解雨臣的玫瑰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门外,如同某种无声的陪伴仪式。
有时,他会听到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远古时代的吟诵声,或是笔尖在纸上疾走的沙沙声,这让他忧心忡忡的同时,也隐隐怀着一丝期待——至少,她在行动,在思考,而非彻底沉沦。
黑瞎子则显得异常忙碌。
他进出院落的次数明显增多,身上常常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他接听电话的频率更高,语气时而戏谑,时而冷冽,墨镜后的目光也愈发深沉难测。
他没有打扰游佳萤,但每次回来,都会在她房门外静静站立片刻,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这一日,黄昏时分,黑瞎子刚结束一次与外界的联络,正准备回房,却听到游佳萤紧闭的房门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往日翻书或书写的声音——那是一种压抑的、带着剧烈情绪波动的吸气声。
他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几乎就在同时,游佳萤的房门,自她归来后第一次,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黑瞎子和刚从外面回来、正抱着一束新鲜玫瑰走来的解雨臣,都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游佳萤,依旧是那身素色的衣衫,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几乎透明,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空洞死寂了许久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是锐利得骇人的光芒。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刚收到的、材质特殊的信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阿萤?”解雨臣最先反应过来,眼中带着惊喜和担忧,快步上前。
游佳萤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射线,直直射向黑瞎子。
“塔木陀。”她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缺乏交流而显得沙哑干涩,但那三个字,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紧绷和……急切。
黑瞎子墨镜后的眼神骤然一凝。
他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直接传到几乎与世隔绝的游佳萤耳中。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承认,也没有否认。
“西王母宫。”游佳萤向前踏出一步,逼近黑瞎子,手中的信笺几乎要戳到他的胸前,“告诉我,是不是?”
那信笺的角落,有一个极其隐晦的、如同蛇鸟合体的纹章印记,是她在某本关于西域古文明的残卷上见过的,属于一个活跃在国际上的、背景复杂的探险组织。
而这个组织近期的动向,与她刚刚破译出的、一份关于“地底蛇沼、陨玉天宫”的古老记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塔木陀。
黑瞎子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火焰,知道隐瞒已是徒劳。
他缓缓迎上她的视线,沉声道:“是。消息已经在道上散开了。阿宁的队伍整合得差不多了,裘德考那边也投了重注。三爷……吴三省,也有布局。”
他顿了一下,看着游佳萤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眸子,补充道:“我接了吴三省的委托,会混进阿宁的队伍。”
游佳萤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塔木陀,西王母宫,陨玉……这些词汇在她的知识体系里,与长生、与神秘能量、与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说紧密相连。
张起灵追寻的“终极”,青铜门背后的秘密,是否也与这些古老的、超出常人理解的存在有关?
一个强烈的、几乎让她战栗的念头攫住了她——塔木陀,或许不是终点,但极有可能是一条重要的支线,一个隐藏着拼图关键碎片的地方!
那里可能会有关于青铜门周期的线索,可能会有关于失魂症根源的记载,甚至……可能会有与门后世界相关的其他入口或信息!
她不能再困守在这四方的院落里,仅仅依靠故纸堆进行无望的推演。
她必须走出去,必须亲自去往那些藏着秘密的地方,像猎人一样,主动去寻找任何可能与张起灵相关的蛛丝马迹。
“我也去。”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商讨,游佳萤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不是请求,是宣告。
黑瞎子的眉头狠狠皱起:“小阿萤,塔木陀不是云顶天宫,那地方更邪门,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地带。蛇沼,毒瘴,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试图让她明白其中的凶险。
“正因为邪门,才更可能藏着他需要的东西,或者……他可能会去!”游佳萤打断他,眼神灼灼,“你知道的,他的失魂症,他追寻的东西,都与这些地方脱不了干系!我不能在这里空等!我必须去!”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但那疯狂之下,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对寻找张起灵的极致渴望。
等待,已经变成了主动出击的动力。
解雨臣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阿萤,太危险了!”他忍不住出声劝阻,“你的身体……而且那里情况不明……”
游佳萤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眼神里的决然让解雨臣瞬间失语。
“小花,”她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坚定,“我去过比这更危险的地方。等待,才是最大的危险。”
她重新看向黑瞎子:“告诉我具体的计划,出发时间。”
黑瞎子看着她,沉默了良久。他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几乎无法改变。
他也明白,将她带离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前往塔木陀那种地方,无异于将她投入另一个巨大的风险漩涡。
但另一方面,他同样清楚,将她独自留在这里,困在无尽的等待和研究中,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扼杀?
或许,让她行动起来,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去拼搏,反而能给她濒临崩溃的精神,带来一丝生机。
最终,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将墨镜重新戴上,遮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一周后。青海格尔木集合。”他言简意赅地说道,“阿宁的队伍会从那里进入塔木陀区域。我会以独立顾问的身份加入。你……”他顿了顿,“你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并且,要做好面对任何情况的准备。”
“身份你来安排。”游佳萤毫不犹豫,“准备,我一直都在做。”
她说完,不再看两人,转身重新走回房间。
但在关门之前,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他们,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知是谢黑瞎子提供的信息,还是谢解雨臣每日的玫瑰,亦或是,谢他们没有在此刻强行阻拦。
房门再次关上。
但这一次,门内和门外的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解雨臣抱着那束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玫瑰,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为她重新燃起的“生机”而感到一丝宽慰,又为那生机背后所代表的、无法预测的巨大风险而感到深深的恐惧。
黑瞎子则默默掏出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望着游佳萤的房门,眼神深邃。
塔木陀的风,已经吹到了北平,吹动了这潭沉寂的死水。
新的征途,伴随着未知的危险与渺茫的希望,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