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的书房内,烛火静静燃烧,将他沉静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
财政官的哭诉,尚让的密报,朱温的借口,甚至更早之前李克用那句意味深长的“静观其变”,无数条信息碎片在他脑海中汇聚、碰撞、重组。这并非简单的推演,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洞察,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看见所有因果线交织而成的唯一答案。
历史模拟器……这四个字无声地浮现在他的意识深处。
输入变量一:朱温,出身草莽,性格多疑、残忍,极度现实,是典型的枭雄模板。
输入变量二:田彦宾,代表旧地主阶级,其言论已成功煽动朱温的阶级恐惧。
输入变量三:汴州军,将领多为豪强,与朱温利益深度捆绑。
模拟开始。
方案A:兴师问罪,派使者斥责。结果:朱温本就心虚,斥责只会坐实他的恐惧,加速其与河北三镇的勾结,立刻反叛。失败。
方案b:分化拉拢,许诺其部将高官厚禄。结果:汴州军利益集团已经形成,底层军官或许会被收买,但核心将领早已与朱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举收效甚微,且会打草惊蛇。失败。
方案c:釜底抽薪,调动大军合围汴州。结果:此为下下策。北方战线本就吃紧,李克用虎视眈眈,此时抽调主力对内,无异于自断臂膀,给李克用创造最佳战机。彻底失败。
……
模拟结果清晰地指向一个结论:对于朱温这种被恐惧和野心同时驱动的猛兽,任何常规的压力和拉拢,都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最终选择最直接的攻击。
要破这个局,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掀翻他赖以思考的棋盘。
让他看到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拒绝的未来。一个远比“梁王”的虚名,更具诱惑的未来。
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圣旨,又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
笔尖饱蘸浓墨,在圣旨上,他写下了一封将昭告天下的公开邀请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定于十日后,于京师洛阳召开‘大齐首届军事战略发展峰会’。汴州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朱温,百战之功,冠于全军,朕心甚慰。特命其为本次峰会‘全军总教头’,总览全局。望卿即刻启程,前来洛阳,与朕及诸位将帅,共同检阅新军,品评新式军械,为我大齐开创万世不拔之基业。
钦此。”
写完,他将圣旨交给身后的暗卫,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八百里加急,晓谕全军。务必让每一个士兵,在朱温本人之前,都知道这份旨意。”
暗卫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黄巢一人。他拿起另一支笔,开始在那张素白的信笺上,写下另一封截然不同的信。
这封信,将作为“附件”,与圣旨一同,秘密送达朱温的案头。
汴州,节度使府。
气氛压抑得仿佛一块浸了水的铅。朱温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田彦宾和几位心腹将领站在下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亢奋与不安。
扣押秋税和军粮,这已经是将反旗举起了一半。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洛阳的反应,也等待着朱温最后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份黄绫圣旨和一封密封的私信。
“主公!洛阳八百里加急!”
帐内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来了!
朱温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圣旨和信函。他的手心,竟已满是冷汗。他以为等来的是雷霆震怒,是最后通牒,却没想到,展开的圣旨,竟然是一封……邀请函?
全军总教头?
军事战略发展峰会?
朱温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身后的田彦宾等人也凑了过来,看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脸上的表情从紧张,到错愕,再到极致的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黄巢是疯了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扣了他的粮草?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动了反心?在这种时候,不派兵征讨,反而给自己加封一个“全军总教头”的虚名,请自己去洛阳开会?
“鸿门宴!”田彦宾几乎是脱口而出,脸色煞白,“主公,万万不可!这分明是黄巢的奸计,想把您骗到洛阳,再以雷霆手段拿下!届时我等群龙无首,汴州军不攻自破!”
“对!主公,黄巢这是在示弱,说明他外强中干,不敢与我们正面开战,才想出这种阴损招数!”另一名将领也附和道。
一时间,帐内群情激奋,都在劝朱温立刻撕了这圣旨,竖起反旗,和黄巢拼个鱼死网破。
朱温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封尚未拆开的私信。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真正的答案,在这封信里。
他挥手斥退了吵嚷的众人,独自一人拆开了那封用蜂蜡密封的信。
信上的字迹,不再是圣旨上那种威严的馆阁体,而是一种龙飞凤舞,充满了力量感的笔触。
“温兄亲启:
弟闻兄有动摇之意,心甚痛之。然弟亦知兄之忧,非权位之争,乃前路之惑也。
兄忧者,无非‘均田’二字。恐他日江山底定,兄与麾下诸将之基业,尽为流水,沦为与泥腿子同列。此忧,弟懂。
然兄可知,弟所图者,非一人一姓之天下,乃千秋万代之革新。
当今天下,门阀林立,土地兼并,早已糜烂入骨。不破不立!‘均田’是破,却非终局。弟欲立者,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土地不再是唯一的财富。工坊、商路、乃至无形之知识,皆可创造百倍于土地之价值。
兄之铁骑,冠绝当世。然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新式火器足以洞穿最坚固的甲胄,当新的战法足以让骑兵冲锋沦为笑柄,兄之铁骑,将何去何从?是沦为被淘汰的古董,还是……成为新时代最锋利的矛头?
如何用此矛,弟已备好图纸,只待兄来共览。
洛阳,是龙潭虎穴,还是九天之上,由兄亲至,亲见,亲断。
弟,黄巢。”
信很短,每一个字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朱温的心脏上。
他浑身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这恐惧,并非来自黄巢的威胁,而是来自黄死巢那深不见底的洞察力!
他看穿了自己!他完全看穿了自己!
他不仅知道自己要反,还知道自己为什么反!他甚至连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都看得一清二楚!
“非权位之争,乃前路之惑也……”
朱温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田彦宾之流,以为自己是为了当“梁王”,是为了守住家里的几千亩地。可只有朱温自己知道,他真正恐惧的,是黄巢正在创造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引以为傲的一切——赫赫战功、精锐铁骑、权谋手段,都可能会变得一文不值。
他就像一个只会用刀剑的武林高手,突然看到有人拿出了火枪。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感,才是他“非反不可”的根源。
可现在,黄巢却告诉他:别怕,我不是要废了你的武功,而是准备给你一把加特林,并且附送说明书,只要你肯来学。
“主公,您意下如何?”一名心腹谋士见朱温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开口。
朱温回过神,将信纸递给了他。
谋士看完,脸色同样剧变,沉吟许久,才缓缓说道:“主公,此信……非同寻常。依属下看,这更像是一场对您的考验。”
“考验?”
“然也。”谋士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黄巢若真想杀您,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一道密令,调动周边军镇合围汴州,岂不更直接?他如今将一切摊在明面上,设下此局,其实是在看您有没有胆魄和格局,跳出眼前的利益纷争,去共谋一个更大的未来。”
“他若真有恶意,您去了是死,可大军在外,他亦不敢轻动,尚有一线生机;他若真有诚意,您不去,则错失天机,与一个崭新的时代擦肩而过。主公,这是一场豪赌!”
豪赌!
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朱温骨子里的冒险天性。
他一生都在赌。从一个街头无赖,赌到拥兵一方的节度使。他怕的不是输,而是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去!”朱温一掌拍在桌案上,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备我亲卫‘银枪效节军’三千!我倒要亲眼去看看,他黄巢的洛阳,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在朱温大军开拔,浩浩荡荡奔赴洛阳的同时。
另一道命令,也从洛阳的皇城发出。
一支由三百名精兵护送的庞大车队,装着第一批列装的“山猫”火绳枪三百支,以及十门崭新的小口径“将军炮”,在数名格物院教官的带领下,径直驶向了尚让的前线大营。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比圣旨更快的速度传遍了黄巢麾下的每一座军营。
所有人都明白了黄巢的态度。
武器的更新换代,只看战功,不问亲疏!尚让这种旧部元老,只要功劳足够,一样能得到最好的装备。
那些原本因为“均田”而人心惶惶的旧将们,瞬间安稳了下来。
而正在路上的朱温,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道黄巢……真的没有私心?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开创一个前所未见的新世界?
一种荒谬而又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七日后,朱温的大军行至洛阳城外。
想象中的刀枪林立、伏兵四起并未出现。洛阳城门大开,一派祥和。
朱温整理衣甲,带着满腹的惊疑与戒备,领着亲兵,踏入了这座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城市。
然而,入城的第一眼,就让他彻底呆立当场。
这里不是威严肃穆的帝都皇城。
这里,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无数的百姓和士兵混杂在一起,喊着嘹亮的号子,正在挖掘着一条条宽阔的沟渠。沟渠边,堆放着一节节烧制好的陶管,似乎是在铺设某种地下的水道。
不远处,一座座样式奇特的公共建筑正在拔地而起,旁边木牌上用白灰写着三个大字——公共厕。
更远处的城墙上,没有悬挂威严的龙旗仪仗,反而挂着一条条巨大的横幅,上面的字迹清晰醒目,刺得朱温眼睛生疼。
“知识改变命运,劳动创造未来!”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
“大齐是我家,卫生靠大家!”
朱温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参加一场决定生死的政治博弈,而是走错了片场,闯进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