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大殿之内,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空了。
尚让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黄巢,又看看那沙盘上,那面突兀地插在“长安”二字上的黑色帅旗。那面旗帜,像一把尖刀,不仅插在沙盘上,更插进了在场每一个将领的心脏里。
“疯了……陛下,你一定是疯了!”尚让的声音嘶哑,他环顾四周,试图从同僚的脸上找到支持,“弟兄们,你们也说句话!西征长安?我们拿什么去?洛阳怎么办?这河南四战之地,我们一走,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李克用那头猛虎就在我们背后,他会把我们撕碎的!”
他的话音一落,大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
“尚将军说得对,此举无异于自杀!”
“我军根基不稳,怎能行此孤军深入的险棋?”
“后勤如何为继?关中险要,易守难攻,一旦被困,便是绝路啊!”
反对声浪此起彼伏,几乎要将殿顶掀翻。这些跟随黄巢一路从草莽杀到洛阳的悍将,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名为“恐惧”的神色。他们不怕打仗,不怕死人,但他们怕这种看不懂的、如同飞蛾扑火般的自毁。
面对群情汹涌,黄巢却异常平静。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他只是缓缓转身,那双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眸子扫过每一个人,殿内的嘈杂声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他眼神中的那份镇定所慑。
黄巢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拿起一根长长的指挥杆。
“你们的恐惧,我明白。”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你们只看到了危险,却没有看到,一场足以颠覆乾坤的风暴,其风眼究竟在何处。”
他的指挥杆在沙盘上轻轻一点,点在了朱温所在的同州。
“第一,朱温。”黄巢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屑,“田令孜的人是他杀的,这个锅他背定了。他现在就是一块发臭的烂肉,谁沾上谁一身腥。朝廷恨不得他死,各路藩镇视他为疯狗,他麾下的兵将也因他杀了监军而人心惶惶,自顾不暇。他已经不是威胁,而是一个被我们用舆论钉死的标靶,不足为虑。”
指挥杆划过一道弧线,移向了北方的河东方向,那里是李克用的势力范围。
“第二,李克用。”黄巢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们真以为他这头‘独眼龙’是来为大唐尽忠的?不,他想要的是‘清君侧’的泼天功劳,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资本!他的目标是长安的朝堂,是田令孜的人头,而不是在我们身上浪费一兵一卒。”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锐利:“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兵临长安城下,他若敢从背后捅我们一刀,那他就不是‘勤王忠臣’,而是‘勾结反贼’的国贼!这个名声,他李克用背不起!所以,他不仅不会打我们,甚至会乐见我们去冲垮长安的城门,好让他坐收渔利。”
将领们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思索。黄巢所说的,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层面,是刀剑之外的战场。
最后,黄巢的指挥杆,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再一次点在了沙盘最西边的那个点上。
“锵”的一声,杆头与木质的沙盘撞击,发出金石之音。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最新的密报,狠狠拍在沙盘上,“长安!你们以为它固若金汤,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堡垒?”
他的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我告诉你们,它现在就是一口华丽的棺材!根据我们潜伏在城内的兄弟传回的消息,宦官田令孜与宰相崔沆的内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城防军令不一,分崩离析。更致命的是,城中的粮食,只够全城军民支撑……十天!”
“十天!”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黄巢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我们这一战,根本不是一场攻城战,而是一场武装游行!我们的胜利,不在于我们能攻破多厚的城墙,而在于我们的‘抵达’本身!我们要在所有人,包括长安城里的皇帝和权臣反应过来之前,就出现在他们的城下!”
“抵达……即胜利?”一个将领喃喃自语,这个概念完全超出了他的战争认知。
黄巢笑了,他知道,他已经抓住了这些人的心。
“没错!抵达即胜利!”他加重了语气,“你们想象一下,一座内部矛盾重重、人人饥肠辘辘、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城市,突然看到城外出现一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并且号称是来‘开仓放粮,解救万民’的大军时,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等众人回答,便自己给出了答案:“他们的心理防线,会瞬间崩溃!为我们打开城门的,不会是我们的刀,而是城内百姓的饥饿与绝望!”
大殿内,一片死寂。恐惧和茫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混杂着震撼与狂热的火焰。
“可是……陛下,”尚让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从洛阳到长安,千里迢迢,关隘重重。我们大军出动,如何能做到‘抵达’?”
“谁说我们要走大路了?”
黄巢的目光转向大殿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那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不高但极其敦实的汉子,沉默寡言,仿佛一尊岩石。
“阿布卡。”黄巢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个名为阿布卡的汉子走了出来,他是在黄巢南征时收服的山地部族首领,麾下有一支擅长山地作战的部队,一直被视为辅助。
黄巢的指挥杆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几乎无人注意的、蜿蜒曲折的细线,它穿过了被所有人视为行军禁区的秦岭山脉。
“这条路,传说中的子午古道,能不能在七天之内,带三万精锐过去?”
阿布卡,这位沉默的山地之王,眼中第一次迸射出璀璨的光芒。那条路,是他们部族的传说,是祖先迁徙的圣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回答:
“只要粮食够,不用七天,五天!”
“好!”黄巢猛地转身,看向面色变幻不定的赵璋。
“赵璋,你和你的宣传队,带上所有的印刷机和墨,走大路!”
“走大路?”赵璋一愣。
“对!”黄巢的命令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气,“我不要你们隐蔽,我要你们大张旗鼓,敲锣打鼓地走!从现在开始,每天给我印发十万份传单,内容只有一个:‘大齐义师奉天讨逆,不日抵达长安。开仓放粮,解救万民!’我要让我们的传单,比我们的先锋部队更早‘抵达’长安!”
“陛下!”一名后勤官颤声站了出来,“走秦岭小道,意味着我们将放弃所有重型攻城器械,辎重粮草也难以携带!一旦受阻,三万精锐将……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啊!”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疑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黄巢身上。
黄巢缓缓扫过众人,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肃杀与决绝。他一字一句,声音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却又带着点燃一切的炽热:
“我们的攻城器械,不在军中,而在城内百姓的愤怒里!”
“我们的粮草,不在后方,而在长安崔沆那些世家大族的粮仓里!”
“此战,不留后路!不成,则死!”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点燃了。所有将领的血液都在沸腾,最后一丝疑虑被彻底焚烧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疯狂与豪情!
“愿为陛下一死!”
“西征长安!开仓放粮!”
命令下达,整个洛阳大营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深夜中轰然启动。
三万名最精锐的将士,轻装简从,舍弃了一切不必要的负重,在山地之王阿布卡的带领下,如同一条沉默而迅猛的黑色巨蟒,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秦岭的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支奇怪的队伍——赵璋的宣传车队,载着一架架印刷机和成桶的墨汁,在数百名士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沿着宽阔的官道,向着关中平原,向着长安的方向,大张旗鼓地进发。
风暴,已经启动。
黄巢站在洛阳的城头,遥望西方,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就在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时,那台被他留在密室中的模拟器,突然无声地亮起,一道微弱却急促的提示,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警报:检测到低概率高风险事件。】
【由于你的主力西进,被你判定为“不足为虑”的朱温,正收拢残部,放弃同州防线,全速……奔袭你防守空虚的根据地,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