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殿的烛火,彻夜未熄。
殿外是山雨欲来的压抑,殿内,黄巢的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仿佛在描摹着一张无形的巨网。
“陛下,檄文已经草拟好了。”军师赵璋呈上一卷竹简,神色中带着一丝自得。这篇檄文他字字斟酌,杀气腾腾,将朱温弑使的背信弃义,与田令孜的狼子野心骂了个狗血淋头,充满了江湖草莽的快意恩仇。
黄巢甚至没有接过来,只是扫了一眼那外露的几个字,便摇了摇头。
“赵璋,你这篇檄文,是写给谁看的?”
赵璋一愣:“自然是写给天下百姓,揭露逆贼的真面目。”
“错了。”黄巢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赵璋心上,“写给百姓,他们只认得杀人偿命;写给江湖,他们只看重快意恩仇。可我们要的,是天下。”
他转身,目光投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官员,那是格物院新晋的印刷主管,一个因雕版手艺绝佳而被破格提拔的老工匠。
“今夜,格物院所有刻工全部留下,”黄巢的命令清晰而冷酷,“我要一篇新的檄文,用最正统的骈四俪六,用最典雅的古风。我要让天下每一个自诩为读书人的家伙,看到这篇檄文时,会拍案而起,会引为知己,会热泪盈眶!”
赵璋愕然:“陛下,我们是……反贼啊。用朝廷的体例,岂不是贻笑大方?”
“谁说我们是反贼?”黄巢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颠倒乾坤的魔力。“这篇檄文,绝口不提李唐,更不能提推翻。我们要告诉天下人,当今圣上,不过是个被奸宦蒙蔽了双眼的可怜孩子。他坐在金銮殿上,看到的都是田令孜想让他看的,听到的都是田令孜想让他听的。而我们,”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是为天下扫清奸佞,为圣上拨开云雾,解救圣驾于水火的——义师!”
“义师”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赵璋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着黄巢,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他以为自己追随的是一个要砸烂旧世界的霸王,可黄巢此刻要做的,却是拿起旧世界最神圣的牌匾,然后挂在自己的门头上。
黄巢缓缓踱步,仿佛在酝酿着最后的惊世之笔。
“檄文的结尾,就用这一句。”他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诛国贼,清君侧,兴大唐!”
“轰!”
赵璋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手中的竹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兴……大唐?
兴大唐?!
他追随黄巢,抛家舍业,所为的,不就是那个崭新的“大齐”吗?不就是为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纪元吗?可现在,从黄巢嘴里说出的,竟然是“兴大唐”这三个字!这几乎是对他们所有事业的背叛!
他猛地抬头,想从黄巢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他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超越了时代,完全不拘泥于任何形式的宏大与冷酷。
这一刻,赵璋终于明白了。
黄巢要的,根本不是那个“大齐”的空洞名号。他要的是整个天下!至于这天下姓李还是姓黄,那不过是最后可以随意更换的招牌罢了!当他能挥舞起“兴大唐”这面旗帜时,天下所有的忠臣、所有的节度使、所有心怀不满的士人,他们的“大义”便被瞬间窃取、剥夺!
你忠于大唐?很好,我比你更忠!我的目标是“兴大唐”!那你,是帮我,还是不帮?
这已经不是谋略,这是阳谋,是神仙手段!
赵璋俯下身,深深一拜,这一次,拜的不再是主公,而是如神明般的存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
数万份用上等宣纸,以最精美的宋体字印刷出来的《讨阉党檄文》,在格物院的连夜赶工下,新鲜出炉。
它们没有像寻常告示一样被贴在城门口,而是被黄巢精心打造的“信鸽”网络,像一份份尊贵的请柬,精准地送到了该送到的人手中。
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正为如何应对朝廷的征兵令而烦躁。他本就与田令孜不睦,看完这份檄文,他一拍大腿,将桌案震得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清君侧,兴大唐’!这黄巢,倒比朝中那帮软骨头更像个忠臣!”
他当即下令:“传我将令!即日起,封锁河中全境,任何支援长安的兵马粮草,片甲不得过境!”
江南,秦淮河畔的酒楼里。
几名失意的文人墨客拿到了这份檄文,读罢,只觉荡气回肠。他们当场将其谱写成曲,用苍凉的歌喉传唱。
“……君不见,紫禁深宫锁雏龙,豺狼当道弄权柄。今有义师出东都,不为王侯不为名,只为诛贼清君侧,还我朗朗日月明!好一个,兴大唐!”
歌声传遍大江南北,一时间,“黄巢义师”竟成了无数人眼中正义的化身。
雪花般的密信,从四面八方飞向洛阳,堆满了黄巢的案头。
有被排挤的失意官员,愿献上城池作为投名状;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愿倾尽家财换取“义师”的庇护;甚至还有几封来自长安城内顶级世家的密信,字里行间,暗示着愿意在关键时刻,打开城门,迎接“王师”。
天下,似乎一夜之间就要唾手可得。
黄巢将所有密信的信息,一条条输入到那台神秘的模拟器中。
幽蓝色的光芒在青铜机体上流转,复杂的纹路不断亮起又熄灭。片刻之后,一行刺眼的血色警告浮现出来。
【警报:“兴大唐”口号已触发“大义陷阱”。超过70%的支持者,其真实意图为:利用“义师”清除宦官集团后,再以“正统”名义群起而攻之,将“义师”剿灭。接受他们的支持,将严重拖延最终目标的达成!】
赵璋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模拟器的推演结果,简直是兜头一盆冷水。
黄巢看着那行警告,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对面色煞白的赵璋说:“他们以为我在第一层,想借我的刀杀人。他们却不知道,我喊这个口号,从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支持。”
他伸出手,清空了模拟器上所有的推演条件。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模拟器运转的轻微嗡鸣声。
黄巢输入了一个全新的,也是唯一的问题:
“当前,能让李唐统治核心,瞬间崩盘的唯一节点是什么?”
模拟器的光芒瞬间大作,璀璨得令人无法直视!所有的符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仿佛在进行一场耗尽心力的推演。
最终,光芒散去,两个古朴的大字,悬浮在半空中。
——长安。
就在这时,殿门“轰”的一声被撞开。
尚让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闯了进来,他手中捏着一份军报,青筋暴起:“陛下!朱温那条疯狗已经快撑不住了!他杀了田令孜的人,军心大乱,内部已经开始火并,防线上到处都是漏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为何还不全军出击,反而在这里跟那些酸儒玩什么文字游戏?”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焦急。在他看来,黄巢这几天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本末倒置,错失了最佳的战机。
黄巢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站起身,缓缓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代表着他主力部队的黑色帅旗,还稳稳地插在洛阳的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手上。
下一秒,黄巢的手猛地挥下,握住那面帅旗,没有像尚让预料的那样杀向朱温,而是越过中间无数的关隘城池,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插向了沙盘最西边的那个名字。
——长安!
“因为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朱温这条狗。”
黄巢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尚让和赵璋震惊的脸。
“尚让,集结所有主力。这一次,我们要去狩猎的,是那条真正的巨龙。”
“西征长安?!”尚让失声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洛阳怎么办?我们的后方怎么办?李克用的大军就在我们背后!他随时会扑过来!”
黄巢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来不了。”
“因为,有人会替我们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