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泼洒在青石板上,冲刷着污秽,也冲刷着刚刚那场惊天杀伐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混合着血腥、水汽和尘土的特殊味道。
张三丰微微侧身,对着逸长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温和。
“道友,请。陋室粗茶,怠慢了。”
“哈!”逸长生轻笑一声,惫懒依旧,拍了拍张三丰的胳膊。
“张老头,跟你这打打杀杀比起来,粗茶淡饭那也是琼浆玉液啊,走走走,这血腥味闻着腻歪。”
他一手牵着李承乾,一手搭着朱雄英的肩膀,仿佛刚才那轻描淡写封锁全场、揭露武林丑闻的不是他一般。
就这么施施然地跟着张三丰,走向那新布置好的、远离修罗场的宴席区域。
武当七侠和核心弟子们紧随其后,看向前方那三道身影(尤其是逸长生和朱雄英)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师尊神威的无限崇拜,有对逸长生那深不可测力量的敬畏,更有对皇太孙身份和手段的震撼。
他们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的江湖生涯,简直如同一场儿戏。
随着几位核心人物落座,清越的钟声自真武大殿内悠然响起,回荡在暮色渐沉的武当群山之间,涤荡着方才的杀伐戾气。
悠扬的丝竹之声也缓缓奏起,是武当派特有的清心道乐,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一碟碟精致的素斋、一盘盘新鲜的瓜果、一壶壶香气四溢的武当特酿“云雾青”,被道童们恭敬地奉上。
虽然谈不上奢华,但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风暴之后,这简单的宴席却显得格外珍贵和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仅仅局限于逸长生、张三丰、朱雄英、李承乾以及武当核心弟子所在的小小区域。
在淡金色的八卦光幕笼罩下,广场的另一端,是地狱。
数百名各派高手、弟子,如同被圈禁的猪羊,惊恐绝望地瑟缩在一起。
他们看着武当弟子忙碌地布置宴席,听着那悠扬的钟声和丝竹,闻着随风飘来的酒菜香气……
这一切都如同最残忍的讽刺,在他们流血的伤口上撒盐。
他们不敢喧哗,不敢哭嚎,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那几位存在的注意。
灭绝师太瘫坐在弟子中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走;
空闻大师盘膝而坐,却浑身颤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佛经还是求饶;
丁敏君依旧昏迷不醒,身下的污秽散发着恶臭;
侥幸未死的崆峒五老和班淑娴在痛苦中呻吟,无人敢上前照料;
更多的人只是茫然地瘫坐着,眼神涣散,等待着未知的、必然是极其残酷的命运审判。
朱雄英端坐在逸长生下首,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接过武当弟子恭敬奉上的清茶。
他并未动筷,目光平静地扫过光幕外那群绝望的身影,然后转向坐在张三丰身边的张翠山和殷素素。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张五侠,殷夫人,今日受惊了。
请安心入座。皇爷爷收到书信,必会秉公处置。
允熥持孤金印会同诸位王叔及朝廷各部,定会还武林一个真正的朗朗乾坤。
宵小之辈,翻不起浪花。”
张翠山和殷素素连忙起身,躬身行礼。
“多谢皇太孙殿下!殿下洪恩,武当上下没齿难忘!”
张翠山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今日的冲击实在太大。
两人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朱雄英身份的敬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感激。
就在这时,逸长生端起酒杯,对着张三丰晃了晃,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欠揍的惫懒笑容。
“我说张老头,你这百岁大寿,过得可真是够‘热闹’的。不过嘛……”
他咂咂嘴,抿了一口酒。
“这酒倒是不错。比你那‘憋了百年的老处男’火气强多了。”
“噗——!”
宋远桥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俞莲舟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酒水洒了一身。
张松溪的儒巾彻底歪了。
莫声谷和殷梨亭张大的嘴巴能塞进鸭蛋。
连张翠山都差点没拿稳手里的倚天剑。
武当七侠和众弟子们个个脸色精彩纷呈,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极其辛苦。
这逸前辈…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居然敢当着年幼的皇太孙的面,如此调侃师尊?!
张三丰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眼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逸长生,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一切,带着一种“贫道不与你计较”的意味。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依旧。
“逸道友说笑了。百载光阴,弹指一瞬。清心寡欲,方是正道。”
他轻轻抿了一口酒,仿佛逸长生那惊天动地的话,只是一缕清风拂过。
朱雄英在一旁,小脸上努力维持着皇太孙的威严,但嘴角那抑制不住微微上扬的弧度,暴露了他此刻想笑又必须强忍的心情。
李承乾则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看逸长生,又看看张三丰,似乎觉得这对话很有趣。
这场面,极其诡异,又莫名地和谐。
武当弟子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动筷,气氛在逸长生那句惊世骇俗的调侃后,反倒奇异地松弛了一丝。
酒过三巡,素斋的香气似乎也真的驱散了一些血腥的记忆。
张三丰放下酒杯,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弟子,最后落在依旧心有余悸的张翠山身上,声音温和而有力。
“翠山,素素,今日之事,非尔等之过。江湖风波恶,人心更难测。然我武当立世之本,首重心正。
尔等夫妻情深,同甘共苦,甚好。往后,当持此心,行正道,莫为外物所扰。”
张翠山和殷素素闻言,心中暖流涌动,齐齐起身,对着张三丰深深一拜:“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张三丰微微颔首,复又举杯,目光仿佛穿透了淡金色的光幕,望向了暮色四合、群星隐现的天际。
他脸上带着阅尽沧桑的平静,声音虽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重新变得安静的广场上。
“无量天尊。”
这一声轻颂,如同为这场血腥与安宁交织、颠覆了所有人认知的百岁寿宴,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点。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武当山的夜色,伴随着清冷的山风和无言的恐惧,悄然降临。
只有那流转的八卦光幕,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也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笼罩着这人间奇异的景象。
一端是简单却祥和的寿宴,另一端是无边无际的绝望炼狱。